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
就在這時候,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派人送到總署,同時有話: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出面料理,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慶王的意思,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經在署裏了,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 這是無可商量之事,不論從那方面來說,都得把人去要回來。兩人匆匆趕到總署,照載瀾的意思,有崇禮一個人去,已經很給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變成獨任其咎,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載瀾無奈何,英年無主張,終於一車同載,直馳東交民巷。 到得德國公使館,只見庭院裏大樹下,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升階登堂,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 「釋放可以。」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以後不准義和團侵入使館區。」 「這,」崇禮答說,「好商量。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總理衙門再來接頭。」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才能釋放。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 三言兩語,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崇禮跟載瀾說:「這件事,我可不敢答應。只有回去再商量。」 「乾脆告訴他,他的無理要求,萬萬辦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給大清朝的官,我們跟他沒有完!他要是不信,讓他等著看,他闖的禍有多大?」 譯員傳達了他的話,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我們不受恫嚇!」 交涉終於破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回到總理衙門,載瀾跳腳大罵:「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 一言未畢,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來不及行禮,便向崇禮大聲說道:「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一路喊『殺』,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 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問:「有多少人?」 「有說幾百,有說幾千,反正很多就是。」 「壞了!」慶王跌腳嗟嘆,「這下亂子鬧大了!」 「慶叔,」載瀾面有喜色,「你別擔心!亂子不會鬧大,交涉反倒好辦。您老不信,等著瞧。」 慶王沒有理他,匆匆坐轎回府,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殺教民的情形,門上來報:「西苑有太監來,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 口宣懿旨,無須擺設香案,慶王換上公服,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面北而立,聽太監傳諭。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本想攻入使館,為洋槍一擋,折而往北,沿著王府井大街,見教堂就燒,見從教堂裏逃出來的人就殺。鋪戶閉門,官兵走避,義和團為所欲為,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為「東堂」,乾隆年間義大利教士,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寧,在這裏住過好些年,留下許多工筆畫幅,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 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詢問李蓮英,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義和團大抱不平,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內。慈禧太后大為惦念,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 這個交涉不難辦。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又派了八名護衛,保護著到東交民巷,相機行事。這一撥人尚未覆命,卻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便已離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 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他還帶來一張紙,上面抄錄一副對聯:「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上款是「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下款頭銜赫然「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據說,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 「怎麼?」慶王大驚,「端王府都設壇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莊王府、瀾公府也都設壇了。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 「荒唐、荒唐!」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麼這樣子胡鬧。」 「沒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禮苦笑道:「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其實甚麼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氣。」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哼!」慶王冷笑,「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洋人不好,洋人該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煙卷兒、大洋錢是好東西!」 「唉!」崇禮嘆口氣,「這局面再鬧下去,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王爺,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 「只有幫著說好話的,壞話可怎麼說啊?」 「就說我身體不好,難勝繁劇。」 「誰又是能勝繁劇的?」慶王冷笑一聲,「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 *** 這一夜的京城裏,人心惶惶,都有大禍臨頭之感。各省京官,膽小的早就舉家走避,如今膽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慮,覺得至少應將家眷遷移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斷,畿南及京東、京西,到處都是義和團,比較平靜的,只有北面。因此,德勝門的熱鬧,比平日加了幾倍,車馬相接,由此經昌平,出居庸關逃往察哈爾境內延慶州、懷來縣,不計其數。 相反地,南面幾個城門,幾乎斷了行人,正陽門到上午八點多鐘方始開啟,宣武門根本不開,因為有確實消息,義和團這天要燒「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門內東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東林結黨講學之地的首善書院,閹黨得勢,大殺東林,首善書院奉旨拆毀,連至聖先師的木主,都被丟棄在路邊。到了崇禎年間,禮部尚書徐光啟在此主修曆法,稱為「曆局」,湯若望初到中國,即住此處。清朝開國,湯若望做了孝莊太后的「教父」,接續前明未竟之功,繼續修歷,不過曆局正式改建為天主堂,成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築。內多罕見的奇巧之物,頗得當時年輕皇帝的欣賞,所以吳梅村有詩:「西洋館宇迫城陰,巧歷通玄妙匠心;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 相形之下,「北堂」雖說是天主教在華的總堂,卻只有十年的歷史。原來的北堂,建於康熙年間,位於三座門以西的蠶池口。光緒十六年擴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視禁苑,諸多不便。命總理衙門跟法國轉飭遷移,交涉不得要領。其時李鴻章正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幕府中洋務人才極盛,有人獻議,直接跟羅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願以償,蠶池口的北堂,終於遷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庫,在西安門內。雖說不如蠶池口那樣密邇西苑,但離三海亦不算遠。燒宣武門的南堂,不致擾及禁中,燒西什庫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蓮英頗以為憂;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燒?端王表示,義和團群情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總機關,恐怕非燒不可。 這樣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於是這天特為頒發一道上諭:「頃聞義和團眾,約於本日午刻,進皇城地安門、西安門焚燒西什庫之議,業經弁兵攔陽,仍約於今晚舉事,不可不亟為彈壓。著英年、載瀾於拳民聚集之所,務須親自馳往,面為剴切曉諭。該拳民既不自居匪類,即當立時解散,不應於禁城地面,肆行無忌。倘不遵勸諭,即行嚴拿正法。」 上諭下來,英年跟載瀾商議,應該如何勸諭?載瀾一言不發,將上諭拿到手裏,揉成一團,往懷中一塞。 見此光景,英年覺得說甚麼都是多餘的!處此變局,唯有觀望是上策。這樣一想,越發甚麼話都不肯說。回到家,告誡僕役,緊閉大門,不准外出,有客來訪,或者衙門裏有人來回公事,都說他不在家。 奉旨彈壓的大員是這樣的態度,義和團自然為所欲為,不過南堂是燒掉了,北堂卻未燒成,教士教民憑借堅固的洋灰圍牆,用熾密的火力壓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領的一千多義和團,根本無法接近。一陣陣的槍聲,一陣陣的喧嚷叫囂,殺聲不絕,整整鬧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數驚,睡不安穩,肝火旺得不得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