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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啊!啊!」孫一振急忙使個眼色,攔住了凌兆熊。等帶走楊國麟,屋子裏只剩下凌兆熊與郭縉生兩個人時,他方始低聲說道:「東翁,不能問了!『天下一人』甚麼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嗎?不論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這麼一句流言:凌大老爺審皇帝!東翁倒想想看,這句話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驚出一身冷汗,「倘有這樣一句流言,可以惹來殺身之禍。老夫子,擒虎容易縱虎難,我這件事做得魯莽了。」

  「這也不去說它了。」郭縉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請教老夫子,計將安出?」

  「沒有別的法子,只有連夜往上報。」

  呈報的公事,頗難措詞,因為黃州知府魁麟原來的指示是,先查報真相,再作處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個說法。彼此研究下來,只有一個說法最妥當,說楊國麟、梁殿臣主僕,行蹤詭秘,頗為招搖,以致蘄州流言極盛,深恐不逞之徒,藉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將楊國麟等人暫行收管。最後又說:此人語言狂悖,自謂「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職小,不敢深問,唯有謹慎監護,靜候發落。

  「公事是可以過得去了。」孫一振說,「不過這不是動筆頭的事,最好請東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凌兆熊無可奈何地說:

  「我就再走一趟黃岡。」

  ***

  「老哥,」魁麟面無表情地,「你攪了個馬蜂窩,怕連我都要焦頭爛額。」

  「府尊這話,讓兆熊無地自容。」凌兆熊答說,「不過,州里絕沒有貽禍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論事。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咱們倆一起進省,看上頭怎麼說法?」

  於是魁麟與凌兆熊連夜動身,趕到武昌,先見藩司善聯。聽完報告,大為驚詫,「有這樣的事?」他說,「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發瘋了嗎?」

  「是!」魁麟躬身問道:「大人說是冒充,我們是不是就稟承大人的意思,拿楊國麟當冒充的辦?」

  「不!不!不!」善聯急忙搖手,「我可沒有這麼說。冒充不冒充,要認明了才能下斷語。」

  魁麟是故意「將」他一「軍」。因為彼此旗人,所知較深,善聯為人圓滑,不大肯替屬下擔責任,魁麟深恐他覺得事情棘手,拖延不決,未免受累。這樣一逼,善聯就不能不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交代。

  「說實話,這件案子出在別省還好辦,出在湖北不好辦。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細說。如今先請兩位老哥回公館,我立刻上院,先跟於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說法?回頭再請兩位老哥過來面談。」

  「是!」魁麟試探著問:「這件事恐怕還要請示香帥吧?」

  「我看,不能不告訴他。」善聯又說,「香帥的『起居無節,號令不時』是天下聞名的,如果非請示他不可,那就要看兩位的運氣了!也許今天晚上就有結果,也許三天五天見不著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夠了結的!人犯遲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請兆熊兄馬上趕回去帶人來。如何?」

  善聯沉吟了一下答說:「這樣也好!香帥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聲要提人,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為妙。不過,案涉刑名,得問問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聽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聯隨即更衣傳轎「上院」。督撫衙門簡稱為「院」,湖北督撫同城,但在統轄上,藩司為巡撫的直屬部下,所以善聯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撫衙門。

  湖北巡撫本來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戊戌政變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撫一缺裁撤,譚繼洵不必等他兒子身罹大辟,便已丟官。及至太后訓政,一切復舊,湖北復設巡撫,譚繼洵當然不會復任,朝命由安徽藩司於蔭霖升任。

  於蔭霖是極少數生長在關外,而不隸旗籍,又做大官的漢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廳人,翰林出身。那時的翰林院掌院是守舊派的領袖大學士倭仁,於蔭霖相從問學,頗得賞識。不過,於蔭霖倒不是啟秀那樣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種神既全離,貌亦不合的假道學。從光緒八年外放湖北荊宜施道以後,久任外官,凡所施為,孜孜以為民興利除弊,振興文教為急務,略有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陸隴其的意味。

  於蔭霖的擢任方面,原出於張之洞的保薦。張之洞跟他在廣東便共過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卻不大投機,因為張之洞贊成行新政。當戊戌政變之際,虧得見機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題名《勸學篇》,暗斥康有為的學說為「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新舊之間,雖持調停的態度,但特拈「知本」一義,以為「在海外不忘國,見異俗不忘親,多智巧不忘聖」,這話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頑固守舊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師被逐、朝士被斬的這場政海大波瀾中,得免捲入漩渦。

  禍雖得免,張之洞對新政仍未忘情。而於蔭霖頗不以為然,因而又落入歷來「督撫同城」勢不可免的故轍,明爭暗鬥,格格不入。只是於蔭霖對整頓稅收,勤理民事,頗有績效,再則顧念舊時的情誼,所以張之洞還能容忍得下,保持一個雖有裂痕,勉可彌補的局面。

  當然,於蔭霖亦能守住分際,遇到需要讓總督知道或者請示的事情,絕不會擅專,所以一聽善聯告知其事,隨即表示:「這非得先告訴香帥不可!咱們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內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謂「南城」,是指在山南的總督衙門。時將入暮,坐轎翻山,天黑才到,卻撲了個空,張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張燈夜宴,與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韻賦詩。

  「也快回來了。」總督衙門的戈什哈勸於蔭霖說:「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會。」

  「烤火倒不必,得弄點東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說,「請兩位大人西花廳坐,我關照小廚房備飯。」

  張之洞用錢如泥沙,兼以起居無節,往往半夜裏吃晚飯,所以小廚房不但從無封爐的時候,晝夜亦總有人值班,而況正是開飯的時刻,餚饌現成,端出來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響動,伺候花廳的聽差來報:「大帥回衙門了!」

  一句話不曾完,張之洞到了,光頭不戴帽,穿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塊油漬,袖口捲著,小褂子髒得看不出是白布還是灰布,花白鬍子毛毿毿地一直連結著耳後的髮根,亂糟糟一大片。這位總督不修邊幅,脫略形跡是出了名的。於蔭霖與善聯見慣,只站起身來,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請安。

  「別客氣,別客氣!」張之洞也不還禮,一直衝到飯桌邊站住,匆匆一看,隨即回身問道:「江蘇聶大人送的醉蟹呢?怎麼不拿來待客。」

  「不用費事,不用費事!已經吃飽了。大帥,」於蔭霖對公事很認真,深怕張之洞一聊開閒天,滔滔不絕,無法打斷,因而連飯都顧不得吃,要搶在前面跟他談正事,「蘄州有件奇案,說起來令人難信。」

  聽說是奇案,張之洞大感興趣,「怎麼奇法?」他就在飯桌邊坐了下來。

  「這件奇案,還得密陳。」

  「喔!」張之洞的笑容收斂了。

  「到我書房裏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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