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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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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雲心想,如果不承認,必惹他誤會。剛剛拿他的毛躁脾氣壓下去,再一翻起來,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門?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實說。 「是啊!聽他說,皇上的窗子紙破了,直往屋子裏灌西北風,也沒有人管。還是他帶了人去糊好了的!」 聽到最後一句,載瀾喜不可言,不自覺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說了句:「痛快!」 「痛快?」綠雲愕然。 載瀾知道自己失態了,笑笑答說:「我是說這幾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我可要走了。」 「還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載瀾說道,「等破五過了,我帶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來了?」 「誰說的?大年初一就來開盤子。」 「好!咱們可是一言為定。」綠雲將他丟在桌上的一疊銀票塞到他手裏,用極低的聲音說:「開盤子的時候給!給我做個面子。」 「那麼,」載瀾問道,「我在這裏的賬呢?」 「過了年再算。忙甚麼!」 「也好!」載瀾抓了幾張票子塞回給綠雲,「這算是給你的壓歲錢。」 「是囉!謝謝三爺的賞!」綠雲笑著,裊裊婷婷地蹲下身去請了個安。 載瀾笑著在她臉上擰了一把,揚著臉大步出門,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莊王還在。商議如何把義和團弄進京來,讓「老佛爺」也知道那這麼一班「扶清滅洋」的義民?正談得起勁,載瀾衝了進來,一進門便嚷:「好個楊四,簡直要造反了!」 「誰啊?」載漪問道:「你是說立山。」 「不是這個兔崽子,還有誰?二哥,」載瀾起勁地說:「你知道怎麼回事?立山居然帶著人到瀛台,把載湉的窗子紙都糊好了!你看,這個小子混不混?」 「慢著!是誰放他進瀛台的?」 「誰知道?我看沒有人敢放,是他自己亂闖了進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緊挨著,」一向亦頗妒立山豪闊的莊王載勳,乘機落井下石,「聽說他跟洋鬼子常有往來。」 立山住在西安門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門」外。那一帶在明朝為大內的一部分,北面是武宗自封「總兵」操練禁軍的內教場,南面由西安門往東,鱗次櫛比地十座大庫房,稱為「西什庫」。然後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舊。西什庫有座天主教堂,教會中稱為「北堂」,是主教的駐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與北堂並無往來,但奴婢如雲,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門,所以載勳有此誤會。 載漪這一陣子越來越恨洋人,因而一聽載勳的話,便即頓足說道:「好嘛,簡直就是私通外國!可給他一個好看的。」 ***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進宮,心情閒豫。因為到了大年三十,宮內過年該辦的事,早已辦妥,王公百官,該送禮的,該送「節敬」的,亦都早就送出。這天不過照例到一到,在內務府朝房喝著茶,心裏只在盤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個半天? 盤算已定,正待起身離去,只見一個蘇拉掀簾而入,神色匆遽地說:「立大人,請快上去吧!李總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個小銀鏈子遞給蘇拉,一面問道:「你把話說清楚,是老佛爺召見,還是李總管找我?」 「李總管找,就是因為老佛爺召見。」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爺這會兒在那兒?」 「聽說在寧壽宮。」 這就更不必忙了,寧壽宮近在咫尺,立山從從容容地走了去,一進宮門,便有個李蓮英左右的小太監迎了上來,匆匆說一句:「快點兒吧!老佛爺都等得不耐煩了。立大人,您老可當心一點兒,看樣子老佛爺今兒要鬧脾氣。」 進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沉地,一點都不像要過年的樣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頭,口中說道: 「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辭歲。」 「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你。」 立山一聽這話,便知不妙,脾氣是衝著自己來的,只好答聲:「是!」硬著頭皮將臉抬了起來。 「我看你氣色不壞,該走運了!」 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話,立山唯有這樣答說:「全是老佛爺的恩典。」 「我有甚麼恩典到你頭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結的好差使!」 那樁差使巴結錯了?立山一時無法細想,唯有連連碰頭,說一句:「求老佛爺別動氣!那件事辦錯了,奴才馬上改。」 「誰說你辦錯了?你辦得好,我還得賞你一個差使,專管打掃瀛台。」 聽得這一說,立山恍然大悟,是為了帶人替皇帝糊窗紙那件事。他很機警,自知說甚麼話都是多餘的,只舉起雙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臉,打一下,罵一句:「立山該死!」 一連打了十幾下,慈禧太后只不開口,立山這時才有些著急,這樣子下去要打到甚麼時候?自己把一張臉打腫了,大年下又怎麼見人?這樣想著,隨即給李蓮英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就沒有這個眼色,李蓮英也要為他解圍,但須先窺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氣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滾出去!」 聽得一個「滾」字,觸發了立山的靈機,果然就地一滾,就像戲中小猴子在孫悟空面前獻技那樣,滾完了還隨勢磕一個頭,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顏一笑,算是消了氣了。而立山卻垂頭喪氣,撫摸著火辣辣生疼的臉和手,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就這時候,李蓮英追了上來,輕聲喚道:「四爺,上我屋裏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著李蓮英進了屋,將一頂貂帽取下來往桌上一擺,苦笑著說:「你看,那裏來的晦氣。」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氣成這個樣子?」 「我不氣別的。自覺人緣不錯,打你這兒起,上上下下都還有個照應,就算我那兒不周到,跟我挑明了說,我一定賠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傷人?」 李蓮英知道他是疑心那個太監告的密,隨即答道:「四爺,那你可是錯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爺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說過這話。」 「那麼,是老佛爺自己瞧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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