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胭脂井 | 上頁 下頁
三八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載漪只好依他。於是依照爵位序次:莊親王載勳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偉的生父、郡王銜的貝勒載瀅;再次是載漪的胞弟,輔國公載瀾;然後方是毓賢;還有個陪客也是內務府的漢軍,戶部右侍郎英年。連主位的載漪,六個人團團坐定吃生片火鍋。

  行過一巡酒,話題轉入義和拳,談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賢大喝口酒,搖搖頭將杯子放下,不勝感慨地說:「當今國勢日墮,由於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樣樣佩服,就是辦天津教案,殺好些義民替法國領事豐大業一個人抵罪,地方官還遭嚴譴,辱國太甚,民氣不舒,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如今還要再殺拳民,助長洋人的驕囂之氣,無異自剪羽翼,開門揖盜,萬萬不可!」

  這番話在載漪聽來,覺得義正辭嚴,大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說:「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爺知道你忠心耿耿。山東且讓袁慰庭去胡鬧,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個月還你一個巡撫。」

  毓賢心中一喜。不過他為人向來喜歡擺出一面孔「富貴於我如浮雲」的神情,所以不便當筵道謝,只說:「國事蜩螗,只想多做點事,報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計。王爺看得起,那怕在虎神營派我當個管帶,亦所樂從。」

  「笑話,笑話!」載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說:「我自有道理。」接著又問:「佐臣,你看大刀會、義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當然管用!」

  「佐翁,」英年問道:「說義和拳有神技,洋槍洋炮打不死,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

  「可是,」英年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我聽說,袁慰庭手下有人試驗過,似乎不如所傳那樣神奇。」

  「喔,菊儕!」毓賢喊著英年的別號,很認真地問:「你聽人怎麼說?」

  不但毓賢,在座的人亦無不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盯著英年看,這使得他大感威脅,但亦不能不說。

  他所聞的傳說是如此:有人帶著徒眾,直闖武衛右軍翼長姜桂題的大營,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姜桂題問他可敢試驗?此人大言相許。於是傳來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槍響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亂蹦亂跳了一陣,倒地不語。細細檢查,身上有十四個窟窟。姜桂題因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寫了一張字據,說是「試術不驗」,送命與官兵無干。

  聽他說完,毓賢輕蔑地笑了,然後正色說道:「菊儕,我不說你是誤信謠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練術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這麼說,」載瀅插嘴問說,「是可以練成那樣的本事的囉!」

  「誠然!」毓賢略停一下說,「瀅貝勒,你見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只說一件事,您老也許不信,可是我可以當場試驗。」

  「喔,請說,是怎麼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魚頭。瀅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闔座動容,載瀅使勁搖著頭:「不但不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毓賢微笑不答,轉臉向聽差說道:「管家,請你到廚房裏要兩個生魚頭來!」

  「是!」聽差答應著,身子不動,只望著主人。

  年輕的載瀾,那裏捨得不開這個眼界,大聲吩咐:「去,去!多拿幾個魚頭來。」

  魚頭來了,王府的下人也來了,都在窗外偷偷窺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魚頭」。毓賢不慌不忙地望著大冰盤中帶血的四個生魚頭說:「這是松花江的白魚,骨頭很硬,可是敵不過牙齒。」

  說完,用手抓起一個魚頭,蘸一蘸作料,放到嘴裏去咬。嘰哩嘎啦,像狗咬骨頭似的,一會兒就面不改色將生魚頭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載漪趕緊執壺替他斟了一杯熱酒,一面揮手,讓聽差把那盤生魚頭端走。

  「真是,耳聞不如目見。」載瀅大為傾服,「若非親眼得見,說甚麼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這話囉!」毓賢說道,「義和團的神技,如果我不是親眼得見,也不能相信。」

  「那,」載瀾的好奇心更熾,「能不能把那些義和拳找來,咱們跟他學學本事?」

  「也快來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麼?」

  英年深悔失言,躊躇了一會不肯說,也不敢說,陪著笑答道:「沒有甚麼!」

  越是這樣越使人懷疑,毓賢頗為不悅,硬逼著他說:「菊儕,你有話該老實說出來,這樣吞吞吐吐,算是怎麼回事呢?」

  看樣子如果不說,毓賢誤會更深,英年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許是故意造出來糟蹋袁慰庭的!大家當笑話聽吧。」

  據說,從姜桂題那次試驗以後,袁世凱益發看穿了義和拳的底蘊,毫不容情加以搜捕。義和拳恨極了他,編出兩句兒謠:「殺了袁鱉蛋,大家好吃飯。」又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照牆上,畫一個洋人,後面是一隻頭戴紅頂花翎的大烏龜,背上寫「袁世凱」三字,正伸長了脖子,湊向洋人的臀部。

  聽英年講完,闔座大笑。義和拳為袁世凱所抑,在山東存身不住,漸向北侵,進入河北邊境這段話,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開始,席間的氣氛便輕鬆了,毓賢的談鋒極健,講他在山東捕盜及懲辦教民的「政績」,就像聽說書一樣,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載瀾,聽而不聞,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際,悄悄起身離席,出了王府,帶著兩名跟班,跨馬直奔西四牌樓以南的丁字街。

  ▼第六章

  丁字街以西的磚塔胡同,通稱「口袋底」,是內城的一處艷窟。名氣不如八大胡同之響,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尋芳的來得尊貴。「瀾公爺」固是豪客,但卻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內務府的漢軍,本姓楊,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楊四爺」。他當過內務府堂郎中,在修頤和園那幾年,發了大財。起居豪奢,京中無人不知。據說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餘掛之多,每天換一掛,可以終年不重複。走馬章台,揮手千金,視為常事,「瀾公爺」的身分雖高,談到浪擲纏頭,可就相形見絀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們所眷的是同一個人,這個來自天津楊柳青的名妓,叫做「綠雲」,載瀾結識她在先,而立山後來居上。及至知道是「瀾公爺」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讓,無奈綠雲本人覺得此勝於彼。她所隸的那個「天喜班」,則從掌班到夥計,更無不以立山為財神爺,如何肯容他跳槽?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幾撥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幾處「清吟小班」及飯館中搜索,最後是在煤市的泰豐樓截住了立山,硬攔到口袋底。大煙抽到一半,聽得外面在喊:「瀾公爺到!」

  不由得有些著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煙槍想起身,「面對面多不好意思?」

  「怕甚麼?」綠雲將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發他走。」說完,扭著腰便往外走,順手帶上了房門。

  紅姑娘都有幾間屋子,綠雲獨佔一個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間之多。立山在北屋,載瀾自然被讓到南屋。兩面的陳設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樣,北屋燈火輝煌,南屋則連取暖的火爐都是剛生起來的。載瀾從心裏冷到臉上,氣色非常難看。

  綠雲見此光景,便回頭罵人:「怎麼回事?弄個冷爐子在這裏!也沒有人招呼。茶呢?都當瀾公爺脾氣好,就敢這麼無禮,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罵好聽的。」

  聽她這一番做作,載瀾的脾氣發不出,憋在心裏更覺難受,冷冷地問道:「誰在那面屋子裏?」

  「還有誰?是掌班的從泰豐樓把他去截了來的。」綠雲嘆口氣,「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甚麼為難的事?」

  綠雲欲語不語地,然後很快地說:「沒有甚麼!三爺你就別打聽了。那裏喝了酒來?」

  「我是從端王府逃席出來的。早知道——,嗐,別說了!」

  「又是甚麼不痛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