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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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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五哥,你聽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聽著呢!」 「也許今兒夜裏,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甚麼罪名?五哥,你千萬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麼行?不過,此時不願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菜市口收屍,我就重託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氣,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裏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裏,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甚麼?」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聽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賬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賬,或許能夠問出一點甚麼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裏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澱的蓮花白,喝一鍾!」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兒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麼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聽,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聽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聽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甚麼好日子,往後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兒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那麼,」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兒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麼。」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幾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澱。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澱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您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您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裏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幹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您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櫃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甚麼呀?」 「誰知道為了甚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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