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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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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懂的是這一首: 「九重仙會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內朝;末座誰陪王母宴?延年女弟最妖嬈!」 這是指李蓮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宮來,一住十天半個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萬壽,召集宮眷賜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時詫為異數。 皇帝覺得這首詩中最有趣的是,將李蓮英比作漢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門倡優,他本人又犯法受過腐刑,供職於狗監,與李蓮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蓮英亦唱得極好的皮黃,其事相類。李延年有寵於漢武帝,則李蓮英有過之無不及。文廷式將此二李相擬,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個「妖嬈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歿以後,漢武帝為她廢寢忘食,召方士齊少翁來招魂,導致了漢武帝好祠禱之事,成為漢朝盛極而衰的原因之一。那麼李蓮英的妹妹會不會成為李夫人呢? 皇帝覺得這一自問,匪夷所思,實在好笑,隨即拋開,看另一首,這首詩一開頭就用的是漢武帝的故事。 「金屋當年未築成,影娥池畔月華生;玉清追著議何事?親攬羅衣問小名。」 皇帝記得「影娥池」也是漢宮的池沼,便命小太監拿《三輔黃圖》來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門」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鵠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宮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漢武帝的典故,襯托得「金屋」更明顯了。武帝初封膠東王,喜愛長公主的女兒陳阿嬌,能得阿嬌為妻,願築金屋以藏。這便是「金屋藏嬌」這句成語的由來。武帝與阿嬌是表兄妹,正跟皇帝與皇后葉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於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親攬羅衣問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擴修告成,慈禧太后在儀鸞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嬪宮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宮中,是隨扈的一員,但並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補桐書屋做完功課,隨後趕了來的,遙遙望見一隻大船,以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卻在船頭跪接,皇帝與她雖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規矩,不重外戚,所以他並未臨幸過方家園舅家,而對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選秀女時識過面。此時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親自扶了她一把,也問了問她的小名。 不想這段經過,也讓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賦入詩篇。他記得當時是下午兩點多鐘,不是黃昏,何來月華?所謂「月華生」,不過就影娥池這個典故描寫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與第四句卻頗使皇帝不快:「金屋當年未築成」加上「親攬羅衣問小名」的說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這位表妹。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詩冊,從頭細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兒,再想到瑾珍姊妹,有著無可言喻的悵惘。 慢慢心靜下來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嬪嬌憨的神態,盤旋在腦際不去。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駕臨翊坤宮,這一次是在瑾嬪那裏坐。 「我看過了。」皇帝從袖子裏抽出文廷式的詩冊,遞了給珍嬪,「詩筆是很好,有些才氣。不過,道聽塗說,很多失實之處。」 一聽這話,瑾嬪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歡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諱。」她說,「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傳到『裏頭』,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嬪說道,「你最好把它燒掉!」 「是!」仍舊是瑾嬪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還待有話要說,但見門簾掀動,隨即喝問:「是誰?」 「是奴才!」王香掀簾而入,請個安說,「老佛爺宣召,這會兒在儲秀宮。請萬歲爺的示下。」 明為請示,其實是催促。皇帝顧不得再多說甚麼,隨即穿由翊坤宮後殿,很快地到了儲秀宮。 「這兒有兩個奏摺,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靜地說,「從後天起,千斤重擔都在你一個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這些花樣。」 是何花樣?皇帝無從揣測。但聽慈禧太后的語氣,卻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將奏摺看得很仔細。 第一個摺子是吏部的復奏,解釋關於屠仁守「以補官曰革職留任」一事,所謂「開去御史,另行辦理」,是應該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補用為屠仁守遺缺山西道監察御史的人選。然後,屠仁守改用為六部的司員,同時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 這樣處置,皇帝覺得並沒有甚麼不對。御史與司員,品級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當,不教他再負言責,這個處分,順理成章。而況調了司員,也還須「革職留任」,處罰已經很重了。 話雖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貿然發言,皇帝便先擱了下來,再看第二個。 第二個奏摺是去年七月剛調補了河道總督的吳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心裏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細了。 奏摺中一開頭先稱頌醇王,說他「公忠體國,以謙卑謹慎自持,創辦海軍衙門各事宜,均已妥議章程,有功不伐,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後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則盡臣之禮,在皇上則有父子之親。」 這句話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鎮靜,往下讀到「我朝以孝治天下,當以正名定分為先。凡在臣子,為人後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錫類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屬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誥;況貴為天子,而於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禮。」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天子與臣子,何得相提並論?臣子貤封父母,連像赫德這樣的客卿,都可錫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號,不然豈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諱的事出現了!不自覺地偷覷了一眼,只見慈禧太后在閉目養神,臉色雖很恬靜,卻別有一種深不可測的神態。因而越發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話,認為「本人倫以至禮,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則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無不安。」皇帝覺得正好相反,這個奏摺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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