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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涼的是奴才喝殘了的,可不敢進給皇上。要不——,」珍嬪用手指扶著太陽穴,偏著頭想了一下,然後一掀眉說,「有了,對一點兒蜜水吧!」

  語音清脆,真有嚦嚦鶯聲之感,加上她那嬌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飲蜜,便已甜到心頭。而珍嬪卻不待他置可否,已經扭轉腰肢,捧來一個青花小瓷缸,裏面是調淡了的蜜水。這時瑾嬪也幫著動手,逼出蓋碗中的茶汁,對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嬪接了過來,抽手絹拭淨杯沿的茶漬,方始雙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連不斷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頭你說給他們,以後也照這個樣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聲答應。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覺得不如這個好。」

  「這菊花是杭州來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長善給你捎來的。是嗎?」

  「是。」珍嬪慼然,「是奴才伯父給的。菊花到,出缺的電報也到了。」

  「長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說,「他的兒子很好,志銳是長善的兒子嗎?」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長敬的兒子。」珍嬪答說,「奴才二伯父當廣州將軍的那幾年,志銳一直在廣州讀書。」

  「都說長善在廣州的時候,風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氣的,在他那裏。倒是些甚麼人呀?」

  「有奴才的老師文廷式,他的才氣最大。」

  「是你的老師?」皇帝覺得很新奇似的,轉臉問瑾嬪,「也是你的老師嗎?」

  「是。」

  皇帝看看她們姊妹倆,十五歲的瑾嬪,已有大人的模樣,十三歲的珍嬪,稚氣多少未脫,不像是肚子裏有墨水的,所以又問:「那姓文的教了你們幾年書?」

  「不過一年多。」瑾嬪唯恐皇帝考問,趕緊聲明,「奴才姊妹,不過跟著文先生認幾個字,不敢說是讀書。」

  「名師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氣,想來你們的書,一定也讀得很好。」皇帝接下來問:「當時還有些甚麼人?」

  「有於式枚,他是廣西人,跟志銳都是光緒六年的翰林。還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參李鴻章的!」

  「是。」

  「他革職以後,在幹甚麼?」

  「在廣州。張之洞請他在廣雅書院講學。」

  「於式枚呢?」

  「聽說在北洋幕府裏。」

  「姓文的點了翰林沒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個文治,是旗人啊!我記不得漢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緒八年北闈的舉人,中了舉就丁憂,到光緒十二年才會試,沒有考上。」珍嬪很認真地說,「考不上不是他的學問不好,決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覺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聲來,「我知道你那老師是才子。」皇帝是撫慰的語氣,「幾時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這裏有他的詩稿。」

  「好啊!拿來我看看!」

  珍嬪答應一聲,立刻就去開抽斗,卻又臨事躊躇,最後終於取來薄薄的一個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宮詞!」

  聽得這一聲,瑾嬪臉上立即顯得不安,但卻無可奈何,她不能從皇帝手上去奪回那個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帶回去慢慢兒看。」

  皇帝起身離去,翊坤宮上上下下,跪送如儀。回進宮來,瑾嬪將珍嬪拉到一邊,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宮詞,都是有本事在內的。你怎麼隨隨便便送給皇上看!不怕鬧出事來?」

  珍嬪也有些懊悔自己輕率,不過她向來好強,不肯認錯,「皇上很厚道,很體恤人的。」她說,「決不會出亂子。」

  「皇上是不會。就怕別人見到了,傳到——」瑾嬪嘆口氣,不敢再往下說,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嬪也省悟了。那些宮詞如果讓慈禧太后見到了,一定會有禍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響。

  ***

  在齋宮中的皇帝,這夜有了一樣很好的消遣,玩賞那本詩冊。冊子是用上好的連史紙裝訂而成的,朱絲界闌,一筆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像得到,出於珍嬪的手筆。

  詩是二十一首七絕。題目叫做《擬古宮詞》皇帝聽翁同龢講過,凡是「擬古」,往往別有寄託,可知這二十一首擬古宮詞,就是詠的時事。這樣一想,越有一種好奇的趣味,在燈下喝著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讀:

  「釵工巧制孟家蟬,孤穩遺裝尚儼然;何似玉梳留別譜,鏡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唸,唸到第三首,非常高興,到底明白了。

  「鼎湖龍去已多年,重見昭宮版築篇;珍重惠陵純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錢。」

  看到「惠陵」兩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麼「鼎湖龍去」當然也是指穆宗。「版築」與「昭宮」連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與頤和園,而用「重見」的字樣,是說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圓明園之議。

  這就是說,當年穆宗為了重修圓明園,數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壽,「鼎湖龍去」十來年,前事淡忘,深宮重見修園的燙樣和圖說。雖然有人諫阻,並且像閻敬銘那些大官,不肯動用部款,但穆宗當年為了頤養聖母而有重修圓明園詔旨的孝心,須當珍重,不該吝予撥款。皇帝記得「水衡錢」的典故出在《漢書》上,命小太監檢書來看,《宣帝記》

  中果然有「以水衡錢為平陵徙民起第宅」這句話。漢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錢」就好比如今內務府的收入,但是漢宣帝卻用來為「陵戶」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顯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這個典用得好!」皇帝輕聲自語著,重新又諷詠了兩遍,覺得就這二十八個字,比連篇累牘,義正辭嚴來諫止園工的奏摺,更有力量。

  經此領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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