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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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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腳地幫孫菊仙卸了妝,換上長袍馬褂,臨時又抓了頂紅纓帽替他戴上,由立山親自領著去見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聲囑咐,「你說話的嗓門兒,可收著點兒!」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講禮數。」 「對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兒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頂戴來就這一行!」 孫菊仙連連稱是,立山益發放心。誰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開口便錯。召見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謂「內廷供奉」,都算隸屬內務府,因而禮節亦與內務府相同,自稱「奴才」。孫菊仙卻不用這兩個字,但也不是稱「臣」,而是自稱「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聽懂了這兩個字,不過入耳頗有新鮮之感,這個漢人武官對上司的自稱,還是三十幾年前在她父親惠徵的安徽池太廣道任上,聽人叫過。這自然是失儀,甚至可以說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為忤,依然興味盎然的問他學戲的經過。 孫菊仙是票友出身,沒有坐過科,自道師承程長庚,也學余三勝,這天的一齣《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後便問他的出身。孫菊仙的回答,大致與立山的話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傷兩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動容的樣子,彷彿很愛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當過三品官嗎?」慈禧太后問道,「聽說你是為唱戲丟的官?」 「是!」 「你覺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緊。我賞你個三品頂戴就是了。」 這是異數,連立山都替他高興,便提醒他說:「孫菊仙,碰頭謝恩。」 孫菊仙依言碰頭,但非謝恩,「請老佛爺收回成命。」他說:「沐恩不敢受頂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這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惴惴然地偷覷慈禧太后,卻是一臉的詫異之色。 「你為甚麼不受頂戴?倒說個道理我聽。」 「頂戴是國家的名器,沐恩自問是甚麼人?敢受老佛爺的恩賞!」 這越發不成話了,無異指責慈禧太后濫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浹背,已打算跪下來陪著孫菊他一起賠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靜地說:「你的話倒也說得實在。我賞你別的吧!」接著便轉臉吩咐:「賞孫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個,玉柄小刀一把!」 這通常是對作戰有功的武官的頒賞,孫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頭謝了賞。立山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測,以後當差,更要謹慎。 *** 這一天漱芳齋唱戲,總算盡歡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儲秀宮,興致還是顯得很好,但宮門下鑰,命婦不能留宿在宮內,陪她燈下閒話的,只有一個榮壽公主。 談來談去,又談到立后這件不愉快的事。經歷了一整天,她的怒氣已經消失,但心頭的創傷卻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臨了兒弄得這麼窩囊!」她惋惜地說:「皇帝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敢答話,也不願再談此事,很想轉換一個話題,而慈禧太后卻有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之勢,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傾委屈為快。 「我倒是打算滿好,心裏一直在想,古人說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應該講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說,「我也知道德馨家的兩姊妹長得俊,長敘家姐兒倆也不賴,打算都留了下來,兩妃兩嬪,兩雙姊妹花,不也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佳話?誰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點兒也不能體會,白操了十幾年的勞,你想,教我傷心不傷心?」 榮壽公主也是這一下才能完全瞭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說的,留下兩對姊妹花在宮中,確是冠絕前代的美談。自己一直以為慈禧太后總是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內侄女為后,將來歸政以後,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間接操縱朝局。如今看來,亦不盡然,慈禧太后在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顧皇帝。照她的安排,遠比皇帝僅選德馨的長女為后來得美滿。可惜,她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無透露,以致搞成一著錯,滿盤輸的局面,實在可惜! 這要怪誰呢?想想還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這個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點風聲,就可以讓皇帝欣然照辦,而竟吝於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這裏,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也不用嘆氣。」慈禧太后說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開了!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聽我的話,何況隔一個肚子?」 這是連穆宗都埋怨在裏頭了。榮壽公主很不安地說:「老佛爺說這話,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誰敢不孝順老佛爺?只不過——」 「怎麼?」 「只不過見識不及老佛爺,看不透老佛爺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響,好一會才點點頭說:「你這話倒也是!說中了我的病根。」 「女兒可沒有那麼個意思,敢胡說老佛爺行事有甚麼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說批評我不對。我只是覺得我的想法,有時候是太深了一點,好像讓人莫測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從此以後,我倒要改一改了。」 榮壽公主覺得她這話還是莫測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輕輕地替她捶著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這副擔子挑得下來嗎?」 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過,榮壽公主雖懂她的意思,卻只好裝作不懂,因為此事關係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裝糊塗:「女兒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讚一詞,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說。就這句話已經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緊接著在二月初三歸政,一切都成定局,萬無變更之理,說是怕皇帝難任艱鉅,彷彿還捨不得撒手似的,豈非多餘? 因此,明知道榮壽公主守口如瓶,謹密可靠,她仍舊不能不叮囑一句:「咱們娘兒倆隨便聊聊的話,你可別說出去!」 看似一句親切的家常話,在此時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閒。榮壽公主一時勾起心事,百感交集,霍地雙腿一彎,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這是幹甚麼?有話起來說。」 「女兒有幾句話,不能不跪著說。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額娘生氣,所以先跪在這裏賠罪。」 榮壽公主的舉止向來穩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這時候有這樣的舉動與言語,可想而知必是極重要的話,便點點頭喊一聲:「來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儲秀宮首領太監崔玉貴,內務府的人都管他叫「二總管」,在太監中的地位與得寵的程度,僅次於李蓮英。此時聽得召喚,捧著個腆起的肚子,疾步而來,單腿往下一跪,聽候吩咐。 「看有甚麼人在屋裏?都叫他們出去!」 崔玉貴領命逐屋去查,查一處、攆一處、關一處,只聽不斷有房門碰上的聲響,最後連殿門都關上了。 於是慈禧太后平靜地說道:「有話你就說吧!不管你說甚麼,我都不會怪你。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這件大事,皇額娘沒有跟女兒說。不然會辦得更順利。」榮壽公主說道:「皇上的孝心,女兒是知道的,就為這件事,皇上心裏不安得很,怕是違背了皇額娘的意思。其實這也怪不得皇上,他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好商量。翁師傅倒是皇上親近的,然而皇上不提這件事,翁師傅素來謹慎,決不敢提。總而言之,皇額娘的一片慈愛,皇上領會不到,無意之中弄擰了,決不是有心的。皇額娘的養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兒在想,總不見得會拿皇上這個無心的過失,老放在心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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