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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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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倒還不怕,最使醇王心裏難過的是,三海工程將完,重修清漪園的工程亦已開始,兩處工款又積欠到一百五十多萬,只發半數,亦須七八十萬。慈禧太后聽了李蓮英的獻議,責成醇王轉告李鴻章借洋債,卻又不願居一個借洋款修園的名聲,只好以興辦海軍學堂為名,秘密囑託李鴻章設法。 李鴻章亦知道此舉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敢彰明較著地進行,只關照天津海關道周馥私下探問,這一來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臘八節才有消息,匯豐銀行願意借八十萬,年息六釐,兩年還清;法國東方銀行肯借一百萬,年息五釐七五,照英鎊折算,分十年拔還;德國德華銀行亦願意借一百萬,年息只要五釐五,期限亦比較長。然而不管那一家銀行,都是等運河解凍,才能將銀子運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後的事了。 為此,醇王特地派專差到天津,傳達口信,要李鴻章無論如何在封印以前,湊集八十萬現銀,趕運進京,否則就會耽誤「欽工」。如今又是十天過去,尚無消息,立山亦頗為著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託李蓮英進言。 於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見醇王,詢問究竟。醇王不敢說實話,一說實話必遭呵責,心一橫,大包大攬地說:「款子一定可以借成。不過洋人辦事,一點一劃,絲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總可以取到。」 「今天臘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問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發放?」 這近乎責備的一問,將醇王噎得氣都透不過來。只不過供她一個人遊觀享樂的費用,倒像比發放軍餉還重要似的,心裏真想頂一句:「這筆款子本來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甫動,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嚇出一身汗。 「怎麼著?」慈禧太后又在催了,「總得有個日子吧?」 「准,准定二十五交到內務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別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陣氣結。話中倒好像他有錢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強應了一聲:「是!」 「總理衙門有個摺子,說袁世凱如何如何,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醇王答道:「袁世凱要扶植大院君李昰應,簡直胡鬧!」 「怎麼胡鬧呢?」 光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問,就使得醇王不知話從何處說起了!因為一時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凱果真有擁立大院君李昰應的企圖,那麼他的胡鬧之所以為胡鬧,是用不著作何解釋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摺,甚麼言外之意,話中之刺,入眼分明,誰也不用想瞞她,豈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摺的道理? 照此說來是裝作不明白。然則用意又何在?轉念到此,令人心煩意亂,話就越加說不俐落。本來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況,袁世凱要擁立朝鮮王本生父,豈非就像中土有人要擁立光緒皇帝本生父一樣的荒唐胡鬧?這番意思原也不難表達,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覺喉間處處荊棘,聽他的話,好像因為朝鮮王與他本生父意見參商,所以袁世凱要擁立大院君才荒唐。反過來說,如果他們父子和睦,那麼推位讓國由李昰應接位倒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立言不僅不得體,簡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當今皇帝要與醇王不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條心,帝系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於自絕天倫之情。這樣又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滿頭冒火,汗出如漿。 慈禧太后見此光景,覺得他可笑、可氣亦可憐,就不忍再繞著彎子說話,讓他為難了。「袁世凱是人才,要說伸張國威,也就只有袁世凱在那裏的情形,還有點像大清朝興旺時候的樣子。」她說,「這些事讓李鴻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摺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軍機。你現在就帶去,說給奕劻:不用理那個姓金的使臣,有話叫他跟李鴻章說去。」 醇王除了稱「是」以外,更無一語。退出殿來,滿心煩惱,回到適園,便覺得頭暈目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來的模樣。 到晚來霍然而愈,只為李鴻章打來一個電報,說德華銀行願借五百萬馬克,按時價折付銀子,約有九十多萬兩。年息五釐五,分十五年還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後十年,分年帶利還本。李鴻章說,自借洋債以來,以這一次的利息最輕。這件事就算辦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開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銀,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過,無論如何算是有了的款,要借也方便,當時便派護衛去請了立山來商議。 「今天上頭召見,我已經答應,准二十五交銀到內務府。我看怎麼挪動一下子,好讓我維持信用?」醇王問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筆款子,應付過去再說?」 這筆利息如何出賬,還不是在內務府想辦法?而且年底下借錢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別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內務府的負擔,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壓一壓,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緊。上頭要問到,就說工款已經發放了就是。」 「商人肯嗎?」 「我去商量。」立山答說,「只要說是王爺吩咐,延到二月底發放,大家一定肯的。」 醇王聽得這話,心頭異常舒坦,意若有憾地嘆口氣:「唉!不容易,一年又算應付了過去!」 *** 開了年,日子卻又難過了。皇帝親政,慈禧太后訓政,大權仍舊在握,卻省下了接見無關緊要的臣工的時間,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園的興修上面。德國銀行所借五百萬馬克而折算的現銀,到春末夏初,花得光光,又要打主意找錢了。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只嫌為時尚早,然而工程不能耽誤,不得不只好提早下達懿旨。仍舊是召見醇王,當面吩咐:大婚費用先籌四百萬,戶部與外省各半,撥交大婚禮儀處備用。同時派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總司一切傳辦事件。 這是五月二十的事。奉旨不久,醇王就病倒了。病在肝上,鬱怒傷肝,完全是為了籌款四百萬的那道懿旨。皇后在何處,大婚禮儀處在那裏?大婚更不知何日!這四百萬銀子用在甚麼地方,只有慈禧太后與李蓮英才知道。 等皇帝得到消息,醇王已經不能起床,他很想親臨省視一番,可是這話不敢出口。甚至於連最親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說,因為他怕翁師傅會貿然一奏,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悅。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監去探病,可是回來覆命,總是避著皇帝。他只能偶爾聽到:「醇親王病又重了!」「醇親王這幾天像是好些!」就是聽到了,亦不敢多問,唯有暗中垂淚。過了皇太后萬壽,醇王病勢愈見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間,已無所避忌。首先是貝子奕謨,說病情已到可慮的程度,慶王奕劻,亦是這樣說法,而軍機領班禮王世鐸則在許庚身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摺奏報,醇王手足發顫,深為可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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