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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自然是二格格。」

  「對了!」恭王想起來,桂祥的大女兒跟小女兒,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別許配「老五太爺」綿愉的長孫輔國公載澤與孚王的嗣子貝勒載澍,自然是他的第二個女兒,才有入居中宮的資格。

  「我記不起來了。」恭王問道:「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怎麼樣!不過聽說是個腳色。這一來,皇上——」

  寶鋆回頭看了一下,將話嚥了回去。

  「唉!」恭王搖頭不語,想起穆宗的往事,惻然不歡。

  「方家園快成鳳凰窩了!」寶鋆又說,「虧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兩國丈,還有親王、貝勒、公爵之女婿,這門『皇親』的氣焰還得了。」

  「咱們大清的氣數,現在都看方家園的風水了!」

  「這話說得妙!」寶鋆撫掌稱賞:「真是雋語。」

  「算了吧!但願我是瞎說。」

  談到這裏,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動了,他說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萬壽時,隨班祝嘏;繼而又不准他隨扈東陵,連代為求情的醇、惇兩王都碰了釘子,看起來對他是深惡而痛絕之,好像認為連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誤國的罪過。持這種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說不對,但是太膚淺了。

  「她為甚麼這樣子不念親親之誼?說起來並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問寶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總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看法吧?」

  這句話將寶鋆問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許過深的緣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說?」恭王冷笑著說:「如果她心中還有憚忌之人,此人非別,就是區區。你懂了吧?她為甚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一下寶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與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雖跟恭王不和,到底飲水思源,要想到當年保全孤兒寡婦是誰的功勞?至今大公主的恩寵不替,就可以想見她跟恭王沒有甚麼解不開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貶斥恭王,絲毫不假以詞色,誠然如他所說,只是為了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因此,說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裝作深惡而痛絕之的態度,不讓恭王有見她的機會。見她原不打緊,就怕一見了面,恭王有所諍諫,就很難處置了。寶鋆記得很清楚,有好幾次,慈禧太后示意動工興修離宮別苑,恭王只是大聲答應,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禮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讓步。寶鋆印象最深的是,當穆宗親政以後,慈禧太后曾經想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宣示垂簾聽政以來,平洪楊、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復安的種種艱辛,恭王對此不表異議,只反對在乾清宮召見,因為乾清宮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臨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興土木,修三海之不足,還要重興清漪園,不但移駐太上皇頤養之處的寧壽宮,而且經常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王公大臣。這一切,在恭王當政之日,是不會有的事。

  這樣想到頭來,寶鋆忍不住大聲說道:「七爺平時侃侃而談,總說別人不行,誰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這就是我說的,『看人挑擔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個人幫他,然而有人不許。我看,這副擔子,越來越重,非把他壓垮了不可!」

  「唉!」寶鋆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話雖如此,你我也不可抱著看熱鬧的心,那怕瞭解他的苦衷,說一兩句知甘苦的話,對他也是安慰。」

  「六爺!」寶鋆真的感動了,「你的度量實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時候想起來不服氣,還要說一兩句風涼話。從今以後,倒真要跟你學一學才好。」

  「也不光是對人!」恭王慨然說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關切國事的心,卻是不可少的。」

  因為如此,寶鋆對朝政便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要打聽一下。他的故舊門生很多,交遊亦仍然很廣,平時來謁見的人,總以為他退歸林下,是不得已的事,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談朝局。現在他自己熱心於此,別人當然不須再有顧忌,因而朝中的舉措與內幕,在寶鋆不斷能夠聽到。

  除了興修三海和萬壽山的消息以外,朝中當前的要政,便是理財,說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戶部與內務府的收入。而在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張,與善於理財聞名的閻敬銘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間,常有齟齬。

  慈禧太后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恢復制錢。京中原用大錢,恢復「一文錢」的制錢,便須辦銅鼓鑄。為此曾特地召見戶部尚書翁同龢,面諭該籌三百萬銀子,採辦洋銅。翁同龢自然面有難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預備將宮中數年節省下來的「交進銀」發交戶部,作為「銅本」,以示率先提倡。

  這一來翁同龢只有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出宮就去看閻敬銘談錢法。閻敬銘大不以為然,簡單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錢,必先收回大錢。私鑄的大錢,份量極輕,盡以輸入官府,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時京師錢鋪,以「四大恆」為支柱,維持市面,功不可沒。收大錢、行制錢,造成動亂,「四大恆」恐怕支持不住,那時市面大亂,將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話是一針見血之論,然而醇王亦是打著如意算盤,滿心以為三百萬銀子的洋銅,可以鑄成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轉手之間,憑空賺了三百萬銀子,修園就不須再動用海軍經費,豈不大妙?

  閻敬銘執持不可,說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發出去,錢多銀少,必致錢賤銀貴,用制錢的是升斗小民,用銀子的是達官貴人,結果苦了小民,樂了貴人,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話說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感,認為制錢的使用,有各種方法,決不致引起市面混亂。接著又提到王安石的變法,法並不亂,只是無謂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暢行其法,引經據典,論古證今,雖不能自圓其說,但要駁他卻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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