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母子君臣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
|
|
「慈聖體恤勳臣的德意,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謹。照我想,現在既奉懿旨,先從北洋精練一支。而長江水師與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關係不大,稍緩整頓,在道理上亦是講得通的。」 「對了。」醇王欣然作了決定:「就這樣吧!彭雪琴當然亦不必開缺,給他幾個月假就是了。少荃,你看這樣子處置,是不是妥當?」 「妥當之至。」李鴻章深中下懷。如果要他對整頓水師,提出意見,反倒是一大難題了。 「七王爺,」孫毓汶看時候不早,下面還有兩件棘手的大事要議,所以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逕自將奉命撰擬的「遵籌海防善後事宜」奏稿,取出來雙手捧上,「請署銜吧!」 這個稿子,醇王是早就過目了,無須再看,順手遞向西面。緊挨著他坐的是奕劻,但醇王卻越過他背後交給李鴻章: 「少荃,你看看!」 「請王爺先看。」李鴻章跟奕劻客氣。 「我已經看過了,七爺是總理全局,北洋歸你專司其事,你得仔細看一看。」 李鴻章領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細地從頭看到底,對於南北洋經費歸海軍衙門統籌統支這一點,很想有所主張。然而轉念一想,爭亦無用,反倒傷了和氣,不如不爭,所以看完以後,連連稱善。 連他都沒有意見,旁人自然更不會有話。於是依次在這個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這樣一件大事,就很順利地定議了。 *** 第二件大事是議鐵路。「這件事,」醇王將身子往後仰一仰,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沒有成見,請各位公議吧!」 於是奕劻以主持會議的姿態說:「盛杏蓀的說帖,不為無理。不過,茲事體大,言路上的態度很激烈,未籌鐵路,先得安撫此輩。我看,先從這方面談起吧!萊山,這段鐵路,造在貴省,你總有話說?」 孫毓汶不但有話說,而且他也是反對造鐵路的。因為這段鐵路起自東阿,迄於臨清,雖跟他老家濟寧,發了幾代的祖墳風水無關,但山東同鄉都要求他「主持正論」,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鴻章,所以想了個圓滑的辦法,關照軍機章京,檢出舊檔,將言路上反對鐵路的摺子,作成一個抄件,此時取出來揚了一下說:「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議論,請李中堂過目。」 李鴻章知道不是好話,便不肯接那個抄件,「萊山,」他說,「請你唸一唸,讓大家都聽聽。」 於是孫毓汶數了數說道:「一共六個摺子,內閣學士徐致祥,先後上了兩個,就先唸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個奏摺,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時已有用鐵路運漕之議;又有一說,鐵路將從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說,借洋債五百萬兩,修一條從西山到蘆溝橋的鐵路。傳說紛紜,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議論,甚為激切,認為開鐵路計有「八害」。 「南漕以鐵路轉運,工成亦須二、三年,無論緩不濟急,而商船歇業,饑寒迫而盜賊興,其害一。 山東黃河氾濫,連歲為災,小民顛連困苦,今若舉行鐵路,以千餘萬之資,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將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為水陸要衝,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碼頭。鐵路一開,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設偵棧、起蓋教堂。以咽喉衝要之地,與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於中國開通鐵路,蓄念十餘年矣!今中國先自創之,彼將如法而行。許之則開門揖盜,拒之則啟釁興戎,其害四。 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惟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關塞盡失其險,中國將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謂易於徵兵調餉,不知鐵路雖堅,控斷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處處防範?其害六。 如謂便於文報,查火輪車每時不過行五十里,中國緊急驛遞文書,一晝夜可六七百里,有速無遲——」 剛唸到這裏,李鴻章笑了出來,是有意笑得聲音極大,表示他的憤懣和鄙視,「這些拿寫大卷子當經濟學問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聲音說,「列公請想想,一個鐘頭走五十里,一晝夜二十四個鐘頭該走多少?不是一千兩百里嗎?與六七百里比較,說是有速無遲?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其欲誰欺!」 由於李鴻章捉住了徐致祥這個近乎自欺欺人的短處,加以詞氣甚壯,以至於原摺「八害」之說不能畢其詞,連帶山東道監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陝西道監察御史張廷燎的「不可輕於嘗試」,浙江道監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開」等等議論,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實,這些議論亦不必重提,李鴻章早就聽說了。在他看,所有反對開鐵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窺天的閣閣蛙鳴,不值得一駁。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許多墳墓,壞了人家的風水,然而為了富國強兵,也就顧不得那許多。 當然,這話只能在私下談,不便宣之於這樣為朝野所一致矚目的會議中。李鴻章在想,此日一會既非三公坐而論道,而是講求經世實用的方略,那麼,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講「師夷」的實效。 於是在舉座相顧,踧躇沉默之際,李鴻章用微顯激動的神態發言:「同治五年,恭親王跟文文忠創設同文館,取用正途,學習天文書算之學,言路大嘩,倭文端亦有封奏,請『立罷前議』。如今看來怎麼樣?可笑是不是?這不能怪倭文端,當時初講洋務,究不知效驗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異勢,明明師夷之長,已見其利,何以還有倭文端的那套見解?拿陸路電線來說,萬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應靈便,無事可便商賈,今日之下,那個敢說不該興辦電報?然而當時就有人堅持以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從而竊毀。我現在要請大家問一問福建的京官,是有電報好,還是沒有電報好?記得倭文端為同文館所上的摺子,恭引聖祖仁皇帝的垂諭:『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以為『聖慮深遠,雖用其法,實惡其人』,這是倭文端的斷章取義!我敢說,如果仁皇帝今日還在,雖惡其人,必用其法。師夷之長,正所以為制夷之地!記得恭親王駁倭文端的摺子有言,『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竭其檮昧,悉心商辦。』又說,『如別無良策,謹以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干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並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這個看法。請王爺卓裁,諸公同議!」 說到這裏,李鴻章已是氣喘連連,自有聽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條,益顯得老臣謀國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無不為李鴻章這番話的氣勢所懾,縱有反駁的理由,也都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宜於在此時出口? 他人可以緘默,醇王卻不能不說話。他本來是贊成興修鐵路的,但去年預備由神機營出面,借洋債建造西山至蘆溝橋的鐵路,專為運煤之用,不想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時為李鴻章的話所激動,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