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母子君臣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
|
「是!」張蔭桓答道:「中堂說這話,我服。」 「你預備甚麼時候動身?」 「還早得很。因為兼駐西班牙、秘魯的緣故,要等三國同意的照會,而且照規矩,一定要舊使臣離任,新使臣才能到任。這樣一周折,年內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這幾個月閒著幹甚麼?」 「想學一學洋文。辦交涉不能造膝密談,經過中間傳譯,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好!」李鴻章深為嘉許,「我亦有志於此。無奈八十歲學吹鼓手,雖不自知其不量力,實在也沒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他們要學洋文,機會再好不過。等我一離了北洋,那裏去找這些洋人當老師?」他接著又問:「跟總署諸君談過了沒有?」 「談過幾次。」張蔭桓說,「如今對美交涉,最棘手的還是限制華工入境一事。究竟應該持何宗旨,總署諸公,毫無主張。竟不知該如何著手?」 接著,張蔭桓便細談此案。美國國會在光緒八年通過了一個「移民法」的法案,限制華工入境,是因為歷年華工入美,不下十萬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勞的華人,剝奪了他們工作的機會,因而早就在這方面,準備有所限制。 不過「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後的華工入境,已在美國的華僑,遭受歧視,糾紛迭起,必得尋求一條和睦相處之道。所以張蔭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國政府交涉,保護華僑的生命財產,其次還要商議,如何放寬移民的限制。真所謂任重道遠,張蔭桓當然要請這位洋務老前輩,傳授心法。 「說到這一層,我講個故事你聽。」李鴻章的眼中,閃露出迷茫而肅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師的手——曾文正那時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還嫌他太軟弱,朝廷亦不甚諒解。只為他的功勞太大了,不好意思調動,掃了他的面子。恰好馬谷山被刺,兩江的局面,非我老師回任,不足以平服。於是順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關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辦中外交涉。洋人我見得多,沒有甚麼好怕的,而且那時也正在壯年,氣盛得很。說實話,我心裏也嫌我老師太屈己從人了。」 這最後一句話,在張蔭桓還是初聞,原來李鴻章早年辦洋務的態度,與以後不同。這倒要仔細聽聽!便放下筷子,凝神看著。 「記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鴻章從從容容地接著往下說:「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師。文正跟我說『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問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麼個辦法?』我當時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甚麼叫痞子腔?」 「想來是耍無賴的意思。」張蔭桓答說。 「對了!這是我們合肥的一句土話,我老師當然也知道,卻有意裝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開手指,理理鬍子,『這痞子腔怎麼個打法?你倒打與我聽聽。』看他是這麼個神情,我例也機警,趕緊陪個笑臉『門生是瞎說的。以後跟法國的交涉,該怎麼辦?要請老師教誨。』文正聽我認了錯,才點點頭說。『跟洋人辦交涉,我想,還他一個「誠」字總是不錯的。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蠻貊之鄉亦可去得。』樵野!」李鴻章歸入正題,「你問心法,這就是心法!」 「是。」張蔭桓深深受教,複誦著曾國藩的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 「這才是。」李鴻章換了副請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裏的議論如何?」 張蔭桓懂他的意思,李鴻章此來有好些創議,而這些創議,大都不為衛道之士所喜歡。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預先設法消弭,甚至暫作罷論。他問到京裏的議論,就是這方面的議論。 「大辦海軍,是沒有人會說話的。此外就很難說了,尤其是造鐵路,連稍微開通些的,都不會贊成。」 「呃,」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你說開通些的也反對,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書,他就不以為然。」 「甚麼道理呢?還是怕壞了風水?」 「這是其一,風水以外,還有大道理。」張蔭桓說,「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這層大道理,李鴻章當然知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修造鐵路,要在曠野之中,掘開許多墳墓。向來稱頌仁政至深至厚,說是澤及枯骨,同樣地,白骨暴露,即為仁人所不忍。 發覺李鴻章有茫然之色,張蔭桓以為他還不曾想到,便有意說道:「劉博泉最近曾有一個奏摺,我不妨講給中堂聽聽。」 「喔!」劉恩溥上摺言事,皮裏陽秋,別具一格,李鴻章很感興趣地問:「又是甚麼罵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這麼回事,有個黃帶子,在皇城之中設局,抽頭聚賭,有一天為了賭賬,打死了一個賭客。屍體暴露在皇城根十幾天,不曾收殮,地方官畏懼這個黃帶子的勢力,亦不敢過問。劉博泉上疏說道:『某甲托體天家,勢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貿然往犯重威?攢毆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聖朝怙冒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某乙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君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鴻章所想到,將來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陳詞。然而,為了這一層顧慮,鐵路就不辦了麼?他這時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嘆口氣說:「有子孫的人家,要顧全人家祖墳的風水,無主孤墳,恰又怕骸骨暴露,有傷天和。這樣說起來,重重束縛,豈非寸步難行。」 張蔭桓不即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中堂興利除弊,要辦的事也還多。」 「是啊!」李鴻章說,「不過眼前最急要,與國計民生最有關係,莫如在山東興造鐵路,接運南漕一事。我帶了個說帖來,你不妨看看。」 在聽差去取說帖的當兒,張蔭桓將山東運河的情勢,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過人,雖已離開山東好幾年。一想起淤塞的北運河,如在眼前。運河在山東境內有南北之分,是由於咸豐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故道入海,於是在東阿、壽張之間,將運河沖成兩段,因此臨清以南至黃河北岸的這段運河,稱為北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本以汶水為源,在汶上縣的南旺口,一分為二,北流臨清,南流濟寧。而自黃河改道後,汶水不能逾黃河而北,所以北運河惟有引黃河之水,以資挹注。而黃河挾泥沙以俱下,使得北運河河床逐漸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這裏,張蔭桓便即問道:「接運南漕,自然是為濟北運河之窮,這一段從濟寧到臨清,大概兩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鴻章握著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這個說帖不可。」 說帖出自李鴻章手下紅人盛宣懷的手筆。果不其然,他建議興造的這段鐵路,正是從濟寧到臨清。這兩百里鐵路的造價,估計要兩百萬銀子,如果部庫支絀,無法撥給,不妨借洋債興造。 倘借洋債興造,以後這條鐵路,就有雙重負擔,一是鐵路本身的維持費用,再是要拔還洋債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籌劃營運之道。照盛宣懷的看法,此路一通,接運南北,等於全河皆通,商旅幅臻,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而鐵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觀。但營運之始,或者不如預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筆穩固可靠的生意。 這筆生意就是南漕的運費。鐵路為接運南漕而建,則南邊各省的漕米,必須交由這條鐵路來接運,是天經地義之事。盛宣懷估計,南漕每年四十萬石,每石收運費三錢,全年有十二萬銀子的固定收入。此須預先請旨,飭令各省照辦。 除此以外,就是談興造鐵路的工程細節,一時亦無法細看,張蔭桓只覺得有一段有關運河的故實,倒可以補充。 「運河在元初本就缺這一段。當時運道,從杭州到長江有江南運河;江淮之間有邗溝;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後的黃河;徐州到濟寧有泗水。臨清以上到天津有衛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後到了至元年間,」張蔭桓凝神想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是至元二十年間的濟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兗州作金口壩,遏泗水入府河,會流於濟寧,分注南北,由濟寧到東平算是通了。東平到臨清這一段的開鑿,是以後的事。不過能通到東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達天津,是南北運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後海口沙淤,又從東阿旱站陸運二百里,至臨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蓀說帖上所要造的這一段鐵路嗎?」 「於古有徵,好極了!樵野,索性煩你大筆,就在說帖上加這麼一段。」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