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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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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開議。總是這樣子,議不出甚麼名堂來的!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摺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樣。」 翁同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問道:「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 「那要看公摺怎麼說?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可以不致於辱國,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來!」翁同龢招招手,「我給你看封信。」 信是一個抄件,先看稱呼,再看具名,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寫給李鴻藻的信,卻不知翁同龢怎會有此文件? 「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翁同龢說。 「喔,蘭公病洩經月,只怕更清為了。」盛昱一面答話,一面看信。信很長,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 「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所撥兩營,乃友山留備省防者,其將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與友山患難交。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又觀其履歷,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而隨南溪先先轉戰行間。訪問省城名營,惟此軍隊伍尚整齊,是以特調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等語。」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不知道的是,李鴻章何以聽信此人的話?看樣子他是以一個領事為交涉的對手,未免與他的地位太不相稱。而且他既「不敢許」,何以又電告張佩綸,是不是暗示張佩綸「先讓法為救急計」,失掉馬尾,他可以從中斡旋,使張佩綸脫罪呢? 這是一個難以猜透的疑問,盛昱姑且擱下,先看張佩綸作何處置: 「鄙見法特恫嚇,然特告督撫必大擾。遂以是夜潛出。侵曉,敵舟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行營距敵舟一里許,日來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書之暇,雨餘山翠,枕底濤聲,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這一段,盛昱大為搖頭,他覺得張佩綸真是太自負,也太自欺了!居然以為法軍震於他的威名,所以「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而文字故作灑脫,彷彿羽扇綸巾,談笑可以退敵,強學謝安的矯情鎮物,只怕真到緊要關頭,拿不出謝安的那一份修養。 「真是書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著說,「我就不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幹。」 「你再看下去。」翁同龢笑道:「幼樵真正是目無餘子。」 於是盛昱輕聲道:「法入內港,但我船多於彼,彼必氣沮而去。然僅粵應兩艘,餘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無船,轉可省費。二十八夜,戰定可勝。」 「這是甚麼話?」盛昱詫異,「他不是一再電奏請旨,催南北洋赴援嗎?如以為雖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沒有船,反省下軍餉,這是負氣話,還可以說得通,卻又說『二十八夜,戰定可勝』,既然這樣有把握,又何必電請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發制人?」 「戰端固不可輕啟,而幼樵亦未免誇誇其言。」翁同龢又說,「我擔心的是,幼樵處境太順,看事太易,量敵太輕。」 「是!」盛昱想了一會說道:「還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甚麼人的累?」翁同龢問:「你是指合肥?」盛昱點點頭,然後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勢又改,趨重長門,不知知各宿將正復如何?」 「『知各宿將』是指穆將軍守長門炮台嗎?」 「對了。下面不是有段小註:『春巖與論相得,瑣細他日面談。』看樣子,幼樵在福建,還只有一個穆春巖,為他稍所許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撫,連總理衙門諸公,亦不在他眼下。」 這段話是指張佩綸自己在信中所說: 「兵機止爭呼吸,若事事遙制,戰必敗,和必損,況閩防本弛耶?譯署以辦團練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較勇,然亦無紀。本地水勇,知府送來二十人,皆裏正捉來水手,未入水即戰慄。」 「辦團練本非長策。」盛昱又搖頭,「幼樵這話倒說對了。『兵機止爭呼吸』,亦有道理,只不知呼吸之間,他能不能臨危不亂,應付裕如?」 就在他們以張佩綸為話題,一談不能休止的當兒,大廳中已在宣讀公摺底稿,並作了一處修改,仍舊請各國公斷,美國調處。等到翁同龢、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廳,已經紛紛濡筆具名,而講官則大多不願列銜,表示另外單獨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龢則覺得公摺的文字不壞,提筆在底稿上寫下名字。所謂「廷議」,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公摺以外,另有三十四個摺子論列和戰大計,上摺的都是兼日講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數連銜,大多獨奏,總計言事的有四十個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認為有召見此輩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見,一則從無此例,再則人多口雜,也問不出甚麼來,所以她決定只召見其中的領袖。 「如今講官是誰為頭啊?」她問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實,心裏並不喜歡盛昱,但不敢欺騙慈禧太后。 「講官到底都是讀書人。他們的議論,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說:「看法國的樣子,得寸進尺,叫人快忍無可忍了,你也該好好預備一下。」 這就等於明白宣示,不惜一戰,而主持軍務的責任,是賦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頓覺雙肩沉重,汗流浹背,不過當然要響亮地答應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后便傳懿旨,召見盛昱。照例,凡夠資格上摺言事的,本人都須到宮門候旨,講官縱有論述,極少召見,所以盛昱並不在宮裏。軍機處特意派蘇拉去通知,等他趕到,慈禧太后已經等了一會了。 盛昱深為惶恐,也深為感奮,這樣心情遇著這樣流火鑠金的天氣,自然汗出如漿,以致進殿以後,竟致連叩請聖安的話,亦因為氣喘之故,語不成聲。 這是盛昱第一次面聖。慈禧太后對這種初次覲見,戰慄失次的情形見得多了,不以為意,反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有話慢慢說!」 「是!」由於殿廷陰涼,盛昱總算不再那麼頭昏腦脹,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聲:「是!」 「你是『黃帶子』?」 「是!」盛昱答道:「臣肅親王之後。」 「如今局勢這樣子糟,你是宗室,總要格外盡心才是。」 「奴才世受國恩,不敢不盡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輕識淺,見事不周,報答朝廷,只有一片血誠。」 「你們外廷的言官講官,我一向看重,有許多話說得很切實。」慈禧太后說道:「軍機跟總理衙門,偏偏有許多古里古怪的說法。以前我總以為恭王他們辦事不力,所以全班盡換。那知道——」她嘆口氣:「唉!別提了。」 這一聲嘆息,大有悔不當初的意味。同時也觸及盛昱的痛處。如果不是自己三個月前首先發難,一個摺子惹出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也許局勢還不致糟得這樣子。轉念到此,更有「一言喪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響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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