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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慈禧太后和軍機處,對張樹聲交卸以前上這樣一個奏摺,用意何在,頗為困惑,是自陳政績,有意戀棧,存著朝廷可能會收回張之洞督粵成命的萬一之想呢,還是因為他有幾件參案在查辦,先側面為自己剖白?無從明瞭。不過在任三年,直到今日來「述職」,無論如何是太遲了。因而上諭中頗致不滿,說廣東「積弊至此,張樹聲在任數年,何以不早為整頓,直至交替在即,始行陳奏,實屬任意諉卸。著張之洞於到任後,將一切應辦事宜,認真經理,總期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以資治理而重地方。」

  看到這道上諭,張之洞才鬆了口氣。張華奎為了他父親丟官,必會設法報復,這一層只有張之洞心裏明白。那道奏摺中提到禁賭,就是有意跟張之洞為難,料想他籌餉之道,不外開賭,希望以義正辭嚴,可以訴諸清議的論調,堵塞張之洞所想走的那條路。

  料倒是料中了。張之洞私底下的打算,確是如此,賭風之盛,原不止廣東一處,但唯有廣東的賭,因為參合西洋發行獎券的規則,可以從中抽捐。最有名的一種賭,名為「闈姓」,以國家的掄才大典,作為賭徒卜利的憑借,主事者多為地方上有勢力的紳士,設局賣票,凡遇大比之年,等榜發看買中姓氏的多寡,以定勝負。大姓如區梁譚黎,買中了不足為奇,出奇制勝在買中僻姓。於是有力者便有操縱之法,打聽到僻姓的舉子,暗底下為他找槍手,通關節,此人榜上有名,就是他多買中了一姓,自然勝人一籌。

  其次是「白鴿票」,放出一群信鴿,看它飛回來多少?猜中為勝。這當然更易操縱,勝負無憑,博者不悅,因而又改良為「山票」。

  山票是用千字文起首的一百二十個字,猜買以十五字為限。每次開三十個字,全中就是頭彩,同中同分。這比白鴿票漫無准據的,自然易於措手,因而每次山票可以賣出數十萬張,全票每張銀洋一元五角,分為十條,每條一角五分,但如中彩,可以分得數萬圓之多,因而廣州雖極窮的人家,亦買山票。如果在其中附加若干,作為軍餉,是一筆輕而易舉,源源不斷的可靠收入。

  山票之外,還有「鋪票」、「詩票」。鋪票以店舖招牌不同的一百二十字來猜射,詩票則以五言八韻詩一首卜勝負,章程與山票大同小異,都是可資以籌餉的財源。

  這些情形,張之洞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算,不便明言,只等到任以後,奏請施行。一成欽案,清議即有指責,而生米已成熟飯,不怕阻撓。何況取之於公,用之於公,只要付託得人,涓滴不入於私囊,則問心無愧,亦應可邀得清議的諒解。

  不道張樹聲一奏,幾乎直抉其隱,自不免吃驚,更怕朝旨贊同其說,降諭繼續禁賭,那時要挽回就很不容易了。

  因此,張樹聲碰了個大釘子,在張之洞實在是不亦快哉!雖然朝旨中責成他「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但這「利弊」不妨就國家而言,開賭既可以籌餉,則是利非弊,並不違反上諭。

  ***

  兩張的新命以外,朝廷還有一番獎進人材的措施。閻敬銘升了協辦大學士;張蔭桓奏對洋務,頗中慈禧太后的意,因而開缺賞給三品卿銜,派在總理衙門行走;劉銘傳和鮑超正將復起;而左宗棠眼疾已癒,特召進京,仍舊當軍機大臣,並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且為體恤老臣起見,上諭左宗棠不必常川入值,免派一切差使。

  和議雖成,朝廷的一切措施,在醇王上獲慈禧太后的鼓勵,下得左宗棠、彭玉麟及清議的支持之下,仍是朝著整軍經武的方向在走。這與李鴻章的做法,並不衝突。因為李鴻章主張和議,是要爭取足夠的時間來建立海防,這與醇王的看法是相同的。

  但是,急進的法國軍人,不容中國有從容部署的機會,李鴻章與福祿諾所訂的和約,很快地起了變化。

  ▼第九章

  福祿諾是在四月下旬離開天津的,臨走之前,表示法軍將派軍隊巡視邊境,驅逐劉永福的黑旗軍,同時聲明將在西曆的六月五日及七月一號,分別進駐諒山及保勝,要求中國軍隊先期撤退。李鴻章對這個要求,率直拒絕,但對法軍巡邊,不置可否,亦未奏報。在他看來,中國軍隊駐守邊界,只求敵人不來侵犯,至於在界外巡邊,自是視若無睹,彼此不生影響,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聽其自然,最為上策。

  那知到了閏五月初一,西曆的六月二十三,法國軍隊九百人,由德森上校開到諒山之南的觀音橋,準備來接收諒山了。

  觀音橋是個要隘,橋南橋北都是高山,橋南有四千人駐紮,由淮軍將領萬重暄率領,橋北則由廣東陸路提督楊玉科,領兵三營防守。橋南萬重暄的部下,因為德森出語驕橫無禮,首先開火,火器不及法軍精良,為敵壓制,退守橋北。德森揮軍追擊,想乘勝佔領北山高地,居高臨下,脅迫諒山。

  其時右營由誘捕黨敏宣的寧裕明管帶,見此光景,雖憂亦喜,急急分軍三隊,兩隊埋伏左右山麓,一隊曳炮上山,抄出萬重暄之後,發炮下擊,法軍攻勢受挫。於是左右翼伏兵齊出,德森大驚,九百人潰退不成隊形。各軍一直追到郎甲。中國方面說「殲其銳卒數百人」,法國方面發佈的戰報說死二十二人,傷六十八人,雙方的數字,大不相同,但法軍大敗,則毫無可疑。

  廣西巡撫潘鼎新原已認定粵軍無用,不給軍餉,預備裁撤,有此一戰,刮目相看,准發軍餉,而前方所需要的軍火,則始終不給。

  潘鼎新與李鴻章關係極深,對李鴻章性情、作風,知之亦極深,當然要為他「保全和局」作有力的桴鼓之應,因此他在廣西根本就不主張備戰。即令並無「保全和局」的顧慮,他亦不願打仗,因為今昔異勢,打洋人對自己的功名有害無利。

  多少年來的積習:諱敗為勝,如為小勝,必成大勝,戰報中誇誇其詞,甚至於渲染得匪夷所思,亦不足為奇。那種仗是可以打的,如今有電報、有新聞紙,往往誇張戰功的奏摺,還在仔細推敲之中,而報上已經源源本本揭露了實況。朝廷就常引報上的消息,有所詰責,這樣子毫無假借,仗就不能打了。

  而現在居然打勝了一仗,潘鼎新雖不能不發粵軍的糧餉,亦不能不電奏報捷,但卻不敢誇張,甚至還有意沖淡些,詞氣之間,彷彿表示,這是兵家常事,無足言功。這樣做的作用有二,第一是不得罪李鴻章,「保全」他主持的和局;第二是不致於使朝廷太興奮,不然就是助長了虛驕之氣,降旨如何如何,必都是不易辦到的難題,豈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但是,打了勝仗,尤其是打了洋人的勝仗。敗軍之將貴如巡撫提督,革職的革職,查辦的查辦,正法的正法,既然功過如此分明,那麼獲勝的官兵,當然應該報獎。潘鼎新帶兵多年,知道這一層是無論如何壓不下去的,不然影響士氣,會發生絕大的麻煩,所以不得不報。

  這一來要想沖淡其事就不容易了。同時潘鼎新遠在龍州也不知道李鴻章在天津跟福祿諾交涉的經過,將法軍自道依約巡邊,要接收諒山的話,都敘了進去。醇王一看,大為詫異,五款簡約,記載得明明白白,何嘗有這些巡邊跟接收的話?事有蹊蹺,非問李鴻章去不能得其原委。

  李鴻章當然不承認有條約以外的承諾,只承認福祿諾曾經提出節略,打算在甚麼時候接收諒山,甚麼時候接收保勝,當經嚴詞拒絕,由福祿諾將節略上的這一項要求,用鉛筆劃去,並有「簽字為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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