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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黨敏宣這時已被請到關上休息。寧裕明一看時機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隨從馬弁,立刻從背後捷步而上,將黨敏宣的雙手一抄,反剪在背。守關把總直撲而前,奪下他的兩把手槍,扔到寧裕明面前,撿起一看,子彈已經上膛,「保險」也都拉開了。

  「寧裕明!」黨敏宣知道著了道兒,臉色蒼白,語聲卻能保持鎮靜,「你叫你的人放手!」

  寧裕明根本不理,親自動手替他扣上一個「口勒」,讓他不得出聲,接著另外來了兩個人,拿麻繩將黨敏宣捆得結結實實,從側門抬上一輛黑布圍裹的棚車,疾馳而去。

  然後寧裕明才向黨敏宣的親兵宣佈:「黨副將已經奉旨逮捕。大家願意『吃糧』的,照舊當兵,不願意當兵的,按路程遠近發盤纏回家。」

  親兵們面面相覷,接著交頭接耳商議了一會,都說願意照舊吃糧。

  「照舊吃糧的跟我走——」

  「怎麼?不出關回原地方?」有人搶著問。

  「吃糧那裏都一樣。」寧裕明說:「你們不要出花樣,武器讓我暫時收著,跟我到了龍州,自然發還給你們。」

  事起倉卒,不知寧裕明還有甚麼佈置?倘或不聽命令,惹惱了寧裕明,翻臉不認人,白白送了性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繳了械。

  ***

  將黨敏宣解到龍州,陳得貴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貴縣接了巡撫大印,已經進駐龍州。所以一切都由他主持,黨敏宣自知難逃一死,俯首無語。陳得貴卻大為不服,說扶良一戰,他苦戰半日,其他各軍都作壁上觀,袖手不救。又說扶良炮台撤守,奉有「黃統領」的將令,果然呈上一張「手諭」。黃桂蘭已經服毒畢命,死無對證,而字跡卻像,到底真有這道手諭,還是出於偽造?已莫可究詰。

  「好了,」潘鼎新說:「有人告你剋扣糧餉,總有這回事吧?」

  聽得這話,陳得貴知道自己死定了,勃然變色,大聲說道:「天下十八省,那裏有不剋扣軍餉的營官?要我的命,我給,這樣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誰管你。既然承認剋扣軍餉,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於是五月初一那天,黨敏宣和陳得貴,駢肩被斬,正法軍前。雖無補於前方的士氣,卻激勵了廣西的民心。

  在京裏,和戰大計,躊躇難決。慈禧太后與醇王自然渴望大張天威,但孫毓汶表面迎合,心裏卻早有了定見,能和不能戰。清流則因李鴻藻的挫折,同時鑒於唐炯、徐延旭的有名無實,不敢再放言高論,因此,主戰的論調,反倒消沉了。

  恰好粵海關稅務司客卿,德國人德璀琳得到法國駐越南的統帥福祿諾的同意,出面調解,打了個密電給李鴻章,說中國願和,可以請法國止兵。慈禧太后與醇王心雖不願,但亦無奈,只好責成李鴻章「保全和局」。孫毓汶和許庚身商量擬定的密旨,告誡「李鴻章再如前在上海之遷延觀望,坐失事機,自問當得何罪?此次務當竭誠籌辦,總期中法邦交,從此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別貽後患,仍不稍失國體,是為至要。如辦理不善,不特該大臣罪無可寬,即當此總理衙門王大臣亦不能當此重咎也。」

  這樣措詞是瞞過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議的一個障眼法,在嚴峻的責備之中,暗示李鴻章可以放手辦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國卻另有打算,派出八艘軍艦,過廈門向北而去。做過崇厚使俄參贊的上海道邵友濂輾轉得到消息,急電總理衙門告警。在此以前,法國軍艦曾開到基隆,派人上岸測繪地圖,強要買煤,因此,這八艘軍艦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白的。

  這一下又要備戰了。而所謂「備戰」,新政府與恭王當政之日的做法,並無兩樣,無非發一道「六百里加緊」的「密諭」,通飭有關省份的督撫「力籌守禦,務臻嚴密」。再就是「聞鼙鼓而思將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將。楊岳斌是決計不肯復出的了,無須問得,四川的鮑超,安徽的劉銘傳,應該可用,傳旨丁寶楨和李鴻章察看近況復奏。

  ***

  這時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已經平伏。張佩綸早在政府改組之初,就上了一個摺子作為試探,說是「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說「恭親王為朝廷懿親,各國親與立約,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來外侮迭出,卒能化大為小,化有為無者,軍機大臣兼總署之明效也。」用意是為恭王復起開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務,還預恭王,讓他重回總署。既回總署,則又須重回軍機,後者才是這個摺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誰知為恭王試探,沒有成功,意外地張佩綸本人倒試探出一個足以欣慰的跡象。摺子一上,當天就有明發,派軍機大臣閻敬銘、許庚身在總理衙門行走,足見得張佩綸的慈眷猶盛,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如響斯應,威風如昔。

  因此,從三月底邵友濂的電報一到,備戰的密諭既發,他立刻又閉門謝客,寫了一通洋洋灑灑,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摺,暢論設防與謀和的關係與方略。

  奏摺中的警語是:「即欲和,亦須趕緊設防。防軍強一分,敵焰必減一分,防餉惜一分,賠兵費轉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設防六事,對李鴻章似貶實褒,說「李鴻章辦理洋務,最遭詬病,而能戰能和,緩急足恃者,亦僅僅北洋一處。」對張樹聲,則報張華奎鼓勵盛昱掀起軒然大波之怨,很放了兩枝暗箭,說越南軍務的軍火,本「責成張樹聲經理,乃該督僅能自顧東防。即如此次滇軍所需軍火,該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廣州者,應解滇軍,略一轉移,豈不直捷?臣實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軍火有好有壞,好的留給同為淮軍的潘鼎新,壞的解交漠不相關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瓊州防務的彭玉麟,請求「飭下張樹聲,同心合力,無掣其肘」,攻訐得更露骨了。

  這個奏摺頗為醇王所重視,承旨所發的密諭,完全引伸其義。同時召集廷議,諮詢和戰大計,張佩綸又慷慨陳奏:「夫中國以平粵捻、定新疆之餘威,二十年來,師船火器,糜餉以巨萬計,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場諸臣之咎,老成宿將及凡有血氣者,當亦羞之。今事機孔迫,宵旰獨憂,危急艱難之際,而內外諸臣,猶復塗飾觀聽,不能推誠相與,安望其以後之臥薪嘗膽哉?然則今日之事,和與不和,當以敵情兵力為定,法言可許則和,不可則不和,兵力可戰則不和,不可戰則和。」

  這段議論,字字打動慈禧太后的心。當然也有她不以為然的,特別是翰林院代奏編修梁鼎芬的一個奏摺,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梁鼎芬主張殺李鴻章。

  ▼五 調虎離山

  梁鼎芬籍隸廣東番禹,是粵中名儒陳澧的學生。陳門高弟,最有名的三個人:江西萍鄉的文廷式、廣西賀縣的於式枚,再有一個就是梁鼎芬。這三個人的交情也最厚,厚到於梁甘讓艷福於文道希,因為這兩個人跟翁同龢、潘祖蔭一樣,都是天閹。

  三個人當中梁鼎芬的年紀最輕,但科場很得意,光緒六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二十二歲。他的房師是湖南人,名叫龔鎮湘,有個侄女兒,從小父母雙亡,為母舅家所撫養,龔小姐的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東華錄》的王先謙。

  龔鎮湘看中這個門生年少多才,託王先謙做媒,將侄女兒許了給梁鼎芬。龔小姐美而能詩,又畫得一手花卉,梁鼎芬敬之如佛,特題所居為「棲鳳苑」,然而名為雙宿,實同孤棲。隔了兩年文廷式赴北闈進京,住在梁家,不知如何協議,梁夫人做了不居名義的文太太了。

  三年散館,梁鼎芬當了編修,也是名翰林之一,其時廣東在京的名士,以李文田為魁首。但是,這樣一位通人,卻深信風水星相,他的「子平之術」,在京裏名氣甚大,這年為梁鼎芬排八字,算他二十七歲必死。

  梁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術?李文田告訴他:除非有甚麼大禍發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禍從何而來?想來想去想通了,「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闖一場大禍。恰好廷議和戰大計,便拿李鴻章作題目,上摺說他有「可殺之罪八」。奏摺寫成,為他的舅舅所發覺,極力阻止,而梁鼎芬執意不從。他的想法是:此摺一上,多半會得充軍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個直聲震天下的大名,一舉兩得,十分合算。只是這個打算不足為他人道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震怒之下,要重重治梁鼎芬的罪,而閻敬銘要救他,說他書生之見,不足計較。多方勸解,慈禧太后才不追究,不過心裏已記住了梁鼎芬的名字。

  此外還有許多摺子,大都主戰。最有力的兩個,一個是鄧承修領銜,連名的八個人,都是清流,另一個是浙江道御史聖裔孔憲谷領頭,列銜的更多,主戰以外,還論籌餉之道,主張以內務府的經費,全部移作軍餉,至於宮廷的供應,只要責成內務府大臣師曾和文錫以私財承辦,就綽綽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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