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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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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琅,四壁圖書,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取出「摺底」來給王仁東看。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一看事由,只塗掉了三個字,原文是:「為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便變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還是以劾李鴻藻為主,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說用潘鼎新、張凱嵩,「恭親王等鑒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是說恭王鑒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為用潘、張是「就地取材,用之而當,固不為功,用之而非,亦不為過,濫譽之咎,猶可解免。」 「這也不算苛責。」王仁東詫異,「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 「就是這話囉!」盛昱使勁揮舞著手說,「現在我才想通,上頭跟這個,」他做了個七的手勢,「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理當優禮,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正好有我這個摺子,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你們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來如此!」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既感安慰,亦覺自慚,勉強笑道:「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由張華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個疑問:「醇王會不會進軍機呢?」 「誰知道?」盛昱緊接著用很有力的聲調說:「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摺子力爭。」 「不知道這趟會不會有人替恭王講話?」 這一問,使得盛昱深感興趣。然而細細想去,卻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嚴譴,頭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兩王仗義執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兩次回天,只因為都是「鬧家務」,第二次近乎兒戲,所以易於排解。而這一次看起來是兄弟爭權,但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說慈禧太后的決定不當,要求收回成命,否則就是干預大政,僭妄太甚。 這樣想著,便不住搖頭:「不會的!沒有人敢講話,也沒有人好講話。」 「解鈴繫鈴,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張華奎試探著說。 盛昱心中一動,倏然舉目,看著王仁東問道:「你以為此舉如何?」 王仁東也覺得軍機全班盡撤,未免過分,連帶使翁同龢受池魚之殃,內心更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選賢能,果然勝於已撤的一班,那末此舉就是多事了。 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辦,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這麼做,也還不到時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來接替?」 「這也說得是。」盛昱問張華奎,「你的耳朵長,可曾聽說?」 「這自然是由醇王來擬名單。」張華奎答道:「我看孫萊山一定有分。」 「孫萊山?他還沒有出京?」 湖北鄖西縣有一名姓余的秀才,為一個姓干的書辦痛毆至死,知縣包庇書辦,草菅人命,言官參劾,朝旨特命孫毓汶會同內閣孝士烏拉布赴湖北查辦。這是十幾天以前發的明旨,而且孫毓汶和烏拉布已經「陛辭請訓」,現在聽張華奎的語氣,孫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詫異。 「我也今天才聽說。」張華奎答道:「孫萊山這一陣子,都是整日盤桓在適園。」 盛昱深深吸口氣:「原來是他為修私怨搗的鬼!那就越發令人不平了。」他說,「兩位請為我去打聽打聽。這件事,我難安緘默!」 看樣子盛昱已決心要反過來為恭王說話,王仁東不明白他出爾反爾的態度,何以如此堅決?不免私下要問張華奎。 張華奎平日最留心這些事,自然知道,「也難怪盛伯熙,他實在太冒失了。他是肅王的七世孫,算起來是恭王的侄子——」 「這我知道。」王仁東不耐煩地搶著說:「你只說他為甚麼前後態度大不相同?」 「因為恭王待他很不錯。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報的,王府裏的人都叫他『熙大爺』。你想,以後他怎麼還有臉上恭王府?」 「搞成這樣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東悵惘不甘地說,「濫保匪人的張幼樵,倒安然無事,更令人氣結。」 「慢慢來。」張華奎說:「從前有人測字問休咎,拈得一個『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敗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嗎?」 「看著再說吧!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軍機是那班新員?打聽到了,直接給盛伯熙去送個信。」 「今天大概不會有信息了。有硃諭總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二 負荊請罪 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盛昱決定要做個「解鈴人」,彌補自己輕率繫鈴的咎歉。 於是一早起身,連澆花餵鳥的常課都顧不得,匆匆漱洗,立即進入書房,鋪開紙筆,捧著一盞茶出神。這道奏摺頗難措詞,構思久久,方始落筆: 「為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嚴予責成,以裨時難,恭摺仰祈聖鑒事:竊奴才恭讀邸鈔,欽奉懿旨: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仰見宸謨明斷,盡義極仁。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倚畀既專且久,乃辦事則初無實效,用人則徒采虛聲,律以負恩誤國之條,罪奚止此?猶復曲蒙高厚,許以投閒,該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奮勉!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貽誤於前,若令其投老田園,優遊散局,轉遂其逸之念,適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罰。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於檔案尚為諸練,若概易生手,聖躬既恐煩勞,庶務或虞叢脞。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 寶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小廉曲謹,斷不能振作有為,力圖晚蓋,均無足惜。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徒以沾染習氣,不能自振。李鴻藻——」 寫到這裏擱筆躊躇。為了救恭王,必須有個陪襯,平心而論,自然還是李鴻藻。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所以這兩句「考語」有一番斟酌,要明說李鴻藻,暗指張佩綸,方合本心。 偶爾抬頭一望,不覺一驚,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裏,便訝然問道:「你甚麼時候來的?我竟一無所覺。」 「來了一會了。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叫管家不必驚動。」 「你來得正好!有個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聽聽消息,今兒總該有明發了,軍機是那些人?」 「我先唸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張華奎朗然唸道:「丹青不知老將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裏頭就有了兩位了。」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是的。」 盛昱接著問:「下聯呢?」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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