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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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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王文韶的罷免,翁同龢、潘祖蔭的入值軍機,部院漢大臣當然得有一番調動。調動名單,是由李鴻藻主持,他將他的同年,在兵部很得力的副手左侍郎許應騤,調補王文韶的遺缺戶部左侍郎。許應騤的遺缺,補了黃體芳,他還在當江蘇學政,未回京前,由精通律學的刑部左侍郎薛允升兼署。 這些調動,對王文韶並無關係。但是,張佩綸九月間由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升任正五品的詹事府右庶子,此時更調署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兩個月之中,連升五級,這番異樣的拔擢,加以正式擔負言責,使得王文韶驚心動魄,知道再不知趣,逗留不走,還將有極難堪的事發生,不能不奉侍老母,急急離京。 京官離京回東南各省,通稱「回南」,雖有水旱兩途,但攜眷而行,向走水路,以通州為水陸交會轉駁之地。王文韶「官司」未了,豈能安心上路?所以借眷口行李眾多,所僱船只,一時不齊為名,在通州賃了房子,暫時住下來等候消息。 人情勢利,官場更甚。俗語說的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因為太太死了,老爺是現任官兒,自有趨炎附勢的人來送喪,老爺死了,官也沒有了,那個還來理睬孤兒寡婦?王文韶如今丟了官,而且還可能有不測之禍,所以除了極少數至親好友以外,其他平時奔走於「王大軍機」府第,受過好處的人,怕張佩綸、鄧承修等人的筆尖一掃到,牽連生禍,都絕跡不至,因而王文韶悄然獨處,書空咄咄,大有窮途末路之感。 最難堪的還是他的八十三歲的老娘,四年之前,王文韶以湖南巡撫內召入軍機,迎養老母。其時直隸、河南都在鬧旱災,但沿途地方官辦差,無敢怠慢,要船有船、要車有車、要伕子有伕子,午晚兩頓必是魚翅席,臨走還有饋贈。一路風光,誰不說「王太夫人福氣好」? 四年之後,境況大不相同。她記得當年在通州「起旱」,由倉場侍郎領頭發起,大開筵宴,「為王太夫人接風」,特地傳了京裏有名的班子,唱了三天戲。如今冰清鬼冷,只有剛到那天,通州知州送了一個「一品鍋」,此後就再也不理了。 「真不如死掉的好!」王太夫人含著眼淚對兒子說:「我一死,你報了丁憂,看在這分上,他們就不忍心再難為你了!」 「娘!娘!你千萬寬心,好好養息。」王文韶著急地說,「萬一您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更有文章好做,教兒子怎麼再做人?」 「唉!」王太夫人嘆口氣,「爬得高、跌得重。這個官不做也罷。」 不作官也不能了事,王文韶心裏在想,但願雲南報銷案到此為止,不往下追,那就上上大吉了。 ▼八 交通宮禁 消息不斷地來,案子越來越熱鬧,一個牽一個,株連不絕。由孫家穆牽出另一名主事龍繼棟,由龍繼棟牽出御史李郁華,照例先解任、次革職、然後收捕下獄。潘英章也被革了職「並著雲南督撫和該員原籍湖南巡撫,沿途各督撫一體嚴拿送部。」照這樣子下去,到頭來一定牽涉到自己身上。 因此,王文韶如坐針氈,日夜不安,想來想去,不能不在最後一步上有所佈置。於是備了一份重禮,派他的兒子王慶鈞悄悄進京,鑽門路找到李蓮英那裏,將禮送了上去。 到了第三天才有動靜,李蓮英派人將他找了去,王慶鈞見面請安,叫他「李大叔!」 李蓮英便也老實不客氣,稱他:「世兄!令尊的意思我知道了。現在正在鋒頭上,要避它一避。大家平時交好,能盡力我無不盡力。世兄回去說給老人家,等上頭口氣鬆動了,我自然會有話說。總而言之,事情沒有大不了的,不過要等機會,看情形。」 「事情沒有大不了的,」這句話足以令人寬心,「不過要等機會、看情形」,就不妙了。王慶鈞真想說一句:「李大叔,只要你肯拍胸脯,一肩承當,那怕漢口的那家錢莊,雙手奉送,亦所甘願。」 正當他在打主意,如何措詞,能再許個宏願而又不致太露痕跡時,李蓮英又往下說了。 「事情呢,不是我說,您老人家當初也太大意了些。」李蓮英用低沉鄭重的聲音說:「我們自己人,透句話給你,你可千萬隻告訴您老人家一個人。」說到這裏,定睛看著王慶鈞,要等他有了承諾才肯往下說。 「是!」王慶鈞肅然垂手,「有關你的話,我絕不敢亂說。」 「你說給您老人家,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李蓮英說,「六爺多病,七爺又閒得慌。天下大事,都在這句話裏頭了。」 「是,是!李大叔這句話,學問太大了。我回去,照實稟告家父。」 這句話真是含著絕大的學問,王慶鈞還無法理解,只有他父親喻得其中的深意。原來醇王靜極思動,頗想取恭王的地位而代之,但身為皇帝的本生父,鑒於前朝的故事,要避絕大的嫌疑,公然問政,決無此可能,唯有假手於人,隱操政柄,這個人就是李鴻藻。 王文韶自己知道,在旁人看來,他是屬於恭王一系的。這還不要緊,壞事的是,他又被看作總理衙門一派,接承了沈桂芬的衣缽,在主戰的清流,便認為他難逃媚洋誤國的罪名,自然深惡痛絕,必欲去之而後快。 轉念到此,又找出張佩綸參他的摺底來看,其中有一段話,便益具意味了: 「恭親王辛苦艱難,創立譯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興之功,實基於此。而其時風氣未開,人才未出,洋情未盡得,軍務亦未盡竣,文祥齎志以歿;不幸而丁日昌、郭嵩燾輩出,以應付之術,導沈桂芬背恭親王、文祥臥薪嘗膽之初心,而但求苟且無事。於是人人爭詬病譯署,而外夷乃日益驕矣!比來夷焰稍熄,其機可以自強,而老成漸衰,其勢亦不可以自恃。兩府要政,悉恭親王主持,近以五十之年,久病未癒,必調攝得宜,始能強固;故譯署之任,宜有重望長才,共肩艱鉅,與樞廷舊臣,合謀協力,乃足使天下省事,而恭親王省心委之文韶,其能勝任愉快乎?」 看到這裏,王文韶深為失悔,早不見機,原來清流亦有在「譯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獻身手的雄心。倘或當初保薦張佩綸之流在總理衙門行走,或者遇有重要洋務,類似對俄交涉中,讓張之洞參預那樣,請派此輩會同看摺,又何致於會有今日糾纏膠葛,難解難分的局面? 於今一切都晚了,只有李蓮英「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那句話比較實在。 要走醇王的路子,最適當的莫如重託翁同龢。出京以前,跟他原曾有過一番長談,翁同龢的短處是不甚肯擔責任,長處是在謹密小心,託他不一定管用,但決無洩密壞事之虞,大可試上一試。 於是,他親筆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派專差送至京裏。翁同龢接信並無表示,他倒是有心幫王文韶的忙,但跟李蓮英的態度一樣,要「等機會、看情形」,而眼前的情形,對王文韶是更為不利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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