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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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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皇帝為她講了「巫蠱之禍」的故事,漢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發生倫常劇變,以及如何牽連昌邑王劉賀,因而也失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 「漢武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封燕王,一個封廣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漢武都不喜歡。倒是他那個小兒子——就是鉤弋夫人生的那一個,名叫弗陵,小名叫鉤弋子,壯得小牛犢子似的,而且極聰明。老年得子,本就寵愛,又因為大堯也是在娘胎十四個月才生的,如今看這鉤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樣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傳給小兒子。這話不便明說,也不能老擱在心裏,就叫人畫了一張畫,是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誰都不敢說破。」 「那麼,」皇后問道:「鉤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沒有呢?」 「對了!你這話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皇帝答道,「鉤弋夫人猜到了漢武的心思沒有,誰也不知道,不過漢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宮,他無緣無故大發雷霆,拿鉤弋夫人下在獄裏,當天晚上就處死了。」 皇后大驚:「這是為甚麼?」 「為甚麼?當時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歡鉤弋子,怎麼又拿他生母殺掉?漢武這才說了心裏的話:從古以來,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淫亂政,這就是所謂『女禍』。我現在是拿這個禍根去掉,為了天下臣民後世,應該沒有人派我不對。」皇帝說到這裏,用鄭重的眼色望著皇后說道: 「你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驚,怔怔地眨著眼,好半天才反問一句:「皇上怎麼能狠得下這個心?」 皇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果是乾隆爺在今天,一定會那麼做。這位爺爺,事事學漢武,我沒有他那麼英明果斷。不過,肅順的話,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們大清朝的家法嚴,將來決不會有甚麼『女禍』——」說到這裏,皇后突然發覺失言,因為話中是假定著皇帝將不久於人世,這不觸犯了極大的忌諱? 看到皇后滿臉脹得通紅,皇帝自能瞭解她心裏的話,「事到今日,何用忌諱?」他慢慢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交了過去:「你打開來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甚麼讓中宮無法執行的手詔,「請皇上說給我聽吧!」她雙手往懷中一縮。 「你別怕,你拿著。」皇帝極嚴肅地說:「這是我為你著想,自然也是為咱們大清朝著想。萬一有那麼一天,你千萬得有決斷。我也知道,這副千鈞重擔,你怕挑不起來,不過,我沒有法子,誰讓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來也得挑。」 這番鄭重的囑咐,對皇后來說是一種啟發,她總覺得不管皇后還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並無分別,管的是家務,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寧宮煮肉祀神。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關係著天下。這樣轉念,陡覺雙肩沉重,但同時也激起了勇氣,挺一挺腰,從皇帝手裏將信封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皇帝是鼓勵的語氣,「你看了我再跟你說。」 信封沒有封口,皇后抽出裏面的素簽,只見硃筆寫的是:「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皇后讀到一半,已是淚流滿面,淚珠落在朱紅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鮮艷,但亦益增淒惻。 「你別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願我寫給你的這張紙,永不見天日。」 「是!」皇后收淚問道:「萬一非這麼不可時,真不知道該找誰?」 「這話說得不錯。果然非這麼不可時,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像肅順,就最靠得住。」 ▼一 燈下焚詔 回想到這裏,慈安太后有著無窮的感慨,同時也深深困惑,不知當時何以會那麼相信慈禧太后的話?竟幫著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肅順除掉。但是,這並沒有錯,肅順那樣子跋扈,縱使不敢謀反,一定壓制著「六爺」不能出頭。這樣,「五爺」跟「七爺」也會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會鬧成甚麼樣子?那裏會有平洪楊、平捻、重新穩住大局的今天! 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勞。平心而論,沒有她就沒有殺肅順、用恭王這一番關係重大的處置。二十年來,雖然她也不免有攬權的時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顧慮的那麼壞。如今她也快五十了,還能有甚麼是非好生? 這樣想著,覺得先帝的顧慮,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著這張遺詔,萬一不小心洩漏出去,會引起極大的波瀾,不如毀掉的好。 想是這樣想,卻總覺得有點捨不得。無論如何先帝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這番誠意,要讓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換心」,這幾年處處容忍相讓,畢竟也將她感動得以禮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讓她大大地感動一番。 於是,她夜訪長春宮,摒人密談,詳敘始末,最後說道:「我們姊妹相處了這麼多年,還留著這東西幹甚麼?」一面說,一面將那道硃筆遺詔,就著燭火,一焚而滅。 慈禧太后的臉,從來沒有那樣紅過,心,從來沒有那樣亂過,即令沒有任何第三者在旁邊,也不能讓她自免於忸怩萬狀的感覺,除卻極低的一聲「謝謝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還有甚麼話好說。 慈安太后瞭解她心裏的難過,竟不忍去看她的臉,「我走了!」她站起來轉過臉去說,「東西毀掉了,你就只當從不曾有過這麼一回事。」 這豈是輕易能夠排遣的?自己一生爭強好勝,偏偏有這麼一個短處在別人手裏!「東西毀掉了」,卻毀不掉人家打心底輕視自己的念頭。畢生相處,天天見面,一見面就會想起心病,無端矮了半截。就像不貞的婦人似的,雖蒙丈夫寬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總不免覺得負疚良深,欠了個永遠補報不完的情,同時還要防著得罪了她,會將這件事抖露出來,於是低聲下氣,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惡。這日子怎麼過? 一連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請脈,都不免驚疑,脈象中顯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攝心神,以致氣血虧耗,因而當面奏勸,務請靜心調養,同時暗示,如果不納勸諫,則一旦病勢反覆,將有不測之禍。 慈禧太后何嘗不納勸諫?只是心病不但沒有心藥,甚至無人可以與聞她的心病——勉強要找出一個人來,也就只有李蓮英了。 而李蓮英終於與聞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難釋,魂牽夢縈的心病,同時也開了一味「心藥」,這味藥必須他親自去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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