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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回衙門就開審,卻不提王季福,先傳左鄰,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問。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麼,王樹汶呢?」朱光第用閒話的口氣問。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確定王樹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兒子,於是朱光第又問:「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鄰居,當然常有來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時不來往的。大老爺要問王季福的事,要問王天賜。」

  「誰是王天賜?」

  「喏,就是他。」

  順著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來就是王季福的右鄰。

  「好,沒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發左鄰傳右鄰:「你叫甚麼名字?」

  「小人叫王天賜。」

  「王季福是你甚麼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賜看上去不像鄉下人,講話很從容。

  「你們常有往來?」

  「是弟兄嘛,又是緊鄰,當然常常往來。」

  「那麼,你對王季福家的事,當然很熟悉囉?」

  「也知道些。」王天賜說,「不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些事,小人也不便問。」

  「是那些事?」

  王天賜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時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說:「回大老爺的話,總是家務事。不知道大老爺要問那一件?」

  「我問他的兒子。」朱光第說:「王樹汶是他的兒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麼一個兒子,給了人家了。」

  「既是獨子,怎麼捨得給人?」

  「這就不曉得了。小人也問過他,他只是搖頭嘆氣。小人就不便再問了。」

  「王季福家,平時有些甚麼人出入?」朱光第問:「你是他的緊鄰,又常有往來,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認識的?」

  「是的,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認識的都是本地人。」

  「這就是說,不認識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賜毫不遲疑地回答。

  「有個胡廣得你認不認識?」

  「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王天賜說,「見了面也許認識。王季福是老實人,平時也不大有人往來。」

  「那麼,」朱光第問道:「最近這幾個月怎麼樣?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為甚麼?」

  王天賜口齒伶俐,一直對答如流,但問到這句話,卻遲疑著說不上來。這就很奇怪了,極易回答的話答不出來,是他個人有難言之隱呢,還是關礙王季福不便實說?

  朱光第覺得有開導他的必要,便很懇切地說:「王天賜,你不必怕!本縣待你們怎麼樣,你們也都知道,我決不會拿你無端牽入訟累。這一案與你無關,你有甚麼,說甚麼,講完了,我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吞吞吐吐不肯說老實話,我要體恤你也辦不到,只有押在那裏,慢慢審問實情。你想想,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王天賜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過他確是關礙著王季福不便實說,所以答應一聲:「是!」想了一下又說:「王季福家的事,一時也說不盡,想不起。不曉得大老爺要我說甚麼?」

  察言觀色,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細說,怕事後王季福責他出賣弟兄,若是問一句、答一句就不礙了,因為官威之下,不容不說,是振振有詞的借口。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王樹汶做了人家的頂兇,這件事你總知道?」

  「是!」王天賜點點頭,「小人就為了這一層,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賜低聲答道,「小人本來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兒子一命,只是——」他嚥了口唾沫,終於說了出來: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幾個人,在他家談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淚汪汪,問他又不肯實說,小人心裏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禍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這是句句實話,大老爺再問小人別的,小人就不曉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棧住一夜,明天說不定還要問你一問,問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謝大老爺體恤小人。不過小人還有句話,要請大老爺恩准。」說著,便磕下頭去。

  「你說,能許你的一定許你。」

  「想來大老爺要拿小人的話問王季福。請大老爺千萬不要提小人跟他對質。」

  「我懂得你的意思。許了你就是。」

  於是,王天賜的作證告一段落。朱光第將前後證言,細細想了一遍,對案情大概,已有領悟,然後傳訊王季福。

  這個老實人,比剛才鎮靜得多了,因為朱光第嚴禁胥吏狐假虎威,不時告誡,對任何人犯都要「拿他們當人看」,這便使得初入公門的王季福,減消了好些懼意。再聽他先前作證的那個堂兄弟來告訴他:「大老爺好說話得很,問過三兩句話就放我走了。」便越發將膽壯了起來,雖還有些發抖,卻不似剛見官時那等嚇得癱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實人,受人所逼,沒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個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讓你訴訴苦。你說是不是呢?」

  聽得這幾句話,王季福雙淚交流。因為縣官的話,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說而說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爺!」他放聲一慟,「小人苦啊!」

  「像甚麼樣子?」差人呵斥著,「不許哭!」

  「你隨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預,「他心裏的苦楚,非哭出來不可。」

  不但哭出來,更要盡情吐露出來。王季福從胡廣得路過,看王樹汶伶俐懂事,願意收用他作個小徒弟開始,一直說到王樹汶被硬當作頂兇,胡體安如何派人向他軟硬兼施,一面威嚇,一面拿銀子塞他的嘴。源源本本,講了一個時辰,方始完畢。

  「姓胡的給的銀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後說道,「一共十五兩銀子,分毫不少。」

  「那為甚麼?」朱光第問:「為甚麼不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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