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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聽語氣不像自言自語,李蓮英便需答話,他趴下來磕一個頭:「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甚麼話?」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你可別也來氣我!」

  「不怪主子生氣,奴才也不服。不過,話說回來,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國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萬不念,只念著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蓮英又磕一個頭:「奴才嘴笨,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雖說不出來,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畢竟還有個人瞭解自己的甘苦!這樣想著,心裏好過了些,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聖體欠安,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饒是這麼費心費力,還受人的氣,奴才替主子——」

  說到最後,竟是哽咽著無以畢其詞。慈禧太后一驚,急急問道:「你是怎麼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又難過,又高興,又驚異,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實在難得。

  「你用不著替我委屈。」她點點頭說,「你有這點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語說得好,『不要氣,只要記』,你也記著今天這一段,大家走著瞧吧!起來,拿藥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此刻不待相勸,自動要藥來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趕緊站起身來,從條案上的銀盒子裏,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平肝清火的丸藥,打開來放在托盤裏,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藥的功效,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覺得比剛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說道:「看看還有幾條,把它唸完了。」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這些大事上,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還有兩條。」

  接著,便不疾不徐地唸道:

  「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需費浩繁,現在部庫支絀,必須先時措置,以備不虞。著戶部通盤籌劃,先將各省丁、漕、鹽、關,實力整頓,並將釐金、洋藥稅等項,責成督撫,力除中飽,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俾資應用。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

  唸到這裏,慈禧太后突然打斷:「慢著!」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很小心地抬眼偷覷,只見慈禧太后凝視著空中,卻不是空中有甚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只看得出她是在盡力搜索著記憶,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雙眉越擰越緊,是很吃力的神氣。

  終於眉目舒展了,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皇帝親政的第一天,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稅』。一晃兒七年了。唉!」她嘆口氣又問:「今兒幾時?」

  「昨兒『燕九節』,今兒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賓天的先帝。李蓮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獨子,似乎感慨多於悲悼。這彷彿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閒談中所透露的,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因此他不敢多說,只這樣答道:「奴才進宮晚,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似乎不願再提先帝,接著又說一聲:「往下唸吧!」

  李蓮英答應一聲,找著成段落之處唸起:

  「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擬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酌撥巨款,以應急需;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著的項,俾無缺誤。其西征專餉,津防水陸各軍,北洋海防經費,及淮軍專餉,擬著戶部分飭各省關,按年全數解足。東三省練餉、協餉,各省關未能解足者,亦著勒限解清。」

  唸完了這一條,要等慈禧太后考慮,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她捧著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問道:「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李蓮英常為慈禧太后讀奏摺,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他如果說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蓮英便答一聲:「是!」

  「你聽說了沒有,他在山西怎麼樣?」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就是天大的恩典。閻侍郎辦事很認真。」

  「嗯,嗯!」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正在談籌餉,忽然提到閻敬銘,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

  ***

  由於奏摺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這天起身,精神委頓,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因此,恭王和軍機大臣,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小聲談著她的病情,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

  「說實在的,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不過,這話不便進諫。」

  「請福晉進宮的時候,不妨勸一勸。」寶鋆提議。

  恭王點點頭,正要想說甚麼,聽有太監傳呼之聲,知道西宮太后出臨,便住了口,靜待「叫起」。

  等兩宮太后坐著軟轎駕到,恭王領頭站班迎接,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但見她臉黃黃地,又乾又瘦,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不住用手絹捂著嘴乾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

  她自己亦不諱言,等跪安已畢,首先就說:「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場大病。」

  「近來天時不正,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自覺毫無意味,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躊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職無狀,上勞聖慮,真正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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