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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恭王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聽入耳中,記在心頭,咀嚼體味,很快地聽出了真意,慈禧太后是要親自接管大政,卻又怕再度垂簾為清議所不容,「要想辦法」就是要想一個教「外頭自有公論」的辦法。

  「再有一層,」慈禧太后接著又說,「等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也不能說整天坐著,不又悶出病來了嗎?皇帝到底年紀還輕,總要找點消遣,如果偶爾串串戲甚麼的,想來外頭能夠體諒,不會有甚麼議論。」

  這話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時來說,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這百日之內,既然要以絲竹陶冶性情,自是難勝煩劇,所以垂簾之舉,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別人都能體會,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聽說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戲甚麼的,心裏大起反感。一年多來,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搞出這麼一場「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來的!

  他是想到要說就一定要說,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臉說道:「臣請皇太后要好好兒勸勸皇上,消遣的法兒也多得很,種花養鳥,玩玩古董字畫,那一樣也能消遣老半天的。宮裏三天兩頭傳戲,外頭亦很有議論。」

  一聽最後這兩句話,慈禧太后便覺得刺耳,因為她的喜愛聽戲是宮內無人不知的,所以當惇王的話是專對她而發,臉色便不好看了。

  「外頭是怎麼個議論?」

  「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臣願皇太后常念祖訓。」

  「列祖列宗的遺訓,我都記著。」慈禧太后質問:「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高宗純皇帝呢?」

  惇王語塞,便又說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傳言亦很多,臣實在聽得不少,好比骨鯁在喉。如像皇上微行,都因為皇上跟皇后難得親近的緣故。皇上大婚才兩年,在民間,少年夫婦,正該好得跟蜜裏調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這個樣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覺得你的話,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為不悅,「你的意思是,我們當上人的,沒有把兒子、兒媳婦教導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這意思。」

  「那是甚麼意思呢?」慈禧太后厲聲詰責,「你們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動,歸你們照料。他一個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們疏忽,你們反來怪我,不太昧良心嗎?」

  這一指責,相當嚴厲,五個御前大臣一齊碰頭,軍機大臣也不能說沒有責任,所以陪著謝罪,這一來翁同龢也就只好跟著碰頭了。

  「我們姐妹的苦心,連你們都不明白,無怪乎外頭更要有議論了。」慈禧太后一半是傷心,一半是做作,揮淚說道:「先帝只有一個兒子,在熱河即位的時候,肅順他們那樣子欺負孤兒寡婦,上了殿指手畫腳,歪著脖子直嚷嚷,皇帝嚇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這些,你們不是不知道。我們姐妹倆,總念著先帝只有這麼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鬧病,不敢管得太緊,可也不敢放鬆。就這麼輕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帶大了,你們想想,得費多少心血?我們姐妹倆在宮裏,外頭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為越軌,全靠你們輔助。你們不拿出真心來,教我們姐妹倆怎麼辦?」

  說著,淚如泉湧,聲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慚愧,還是惶恐,唯有伏地頓首,等她說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說了聲:「皇太后的訓諭,臣等無地自容。如今聖躬正值喜事,一切章奏,凡必得請旨的事件,擬請兩宮皇太后權代皇上訓示,以便遵循。」

  這幾句話其效如神,立刻便將慈禧太后的眼淚止住了,「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說:「寫個摺子來,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馬上具摺請旨。」

  於是跪安退出,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到了軍機處,惇王取下紫貂帽簷的大帽子,頭上直冒熱氣,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們怎麼也不幫著說一聲兒?」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你這幾句,也儘夠了!」恭王回頭問文祥,「你看這個摺子怎麼上?」

  「軍機、御前,」文祥的聲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說:「弘德殿諸公,是不是也要列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簾始終被認作國家的大忌,所以雖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議不滿,因此,這個摺子一上,定有人在背後批評,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體。既然如此,則分謗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寶鋆接著文祥的話,大聲說道:「這該當家務辦,不但師傅該列名,而且得把九爺也拉在裏頭。」

  「九爺」就是孚郡王,他不在軍機,不在御前,照「家務來辦」,就得重新排名,惇王領頭,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後是作為皇室「外甥」的伯彥訥謨詁、額駙景壽、貝勒奕劻、四軍機、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廣壽為首,以次為徐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紅運,居然主持挑選南書房翰林,而為翁同龢尊稱為「王公」的王慶祺殿尾。

  摺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詞吁懇靜心調攝」,俟過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後,再照常辦事。幾句話的事,等於寫個邀客的便條,一揮而就,送交恭王看過,找了總管太監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請旨。

  兩番叫起,到了此時,已經午後,紛紛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轎時,孟忠吉飛奔而來,一路跑,一路喊:「停轎,停轎,還有起!」

  於是恭王停了下來,再召軍機和御前。惇王這天騎了馬來的,早就走了,特派侍衛傳旨,等把他從半路上追了回來,交泰殿的大鐘正打兩點。

  會齊到了養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閣召見。她是經過一番冷靜考慮,覺得此事不可冒失,因為皇帝的意向,難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單獨召見後,才跟她談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熱心,並且隱約暗示,此舉怕傷了皇帝的心,以打消為妙。

  這一來就很顯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遲疑,慈安太后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照慈禧太后看,「東邊」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裏設法說通了。否則事情不成,有損自己的威嚴。

  當然,對恭王他們,她另有一套說法,「此事體大,總宜先把利害關係說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來,「你們要先口頭奏明皇帝,不可以就這樣子奏請。」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裏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釘子,如果措詞未妥,真的碰了釘子下來,慈禧太后一定會遷怒,而且再要挽回,相當困難,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出了難題?因此,他這樣答道:「聖躬未安,不宜過勞,容臣等明天一早請安的時候,面奏請旨。」

  這個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對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該怎麼跟皇帝說,你們好好兒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來,恭王一言不發就上轎走了。到了傍晚時分,李德立請過了脈,開了方子,帶著藥方草稿去見恭王,面陳皇帝的病狀,說是剛才所見,不如以前之「順」。

  不順即逆,恭王大吃一驚,「怎麼呢?」他一伸手說,「拿脈案來我看。」

  脈案上說天花「浸漿皮皺,」即是不夠飽滿,而且「略感風涼,鼻塞咳嗽,心虛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煩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當歸、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補氣的藥,恭王越覺憂慮,「皇上的身子怎麼樣?」他說:「你照實講,無庸忌諱!」

  「腎虧!」李德立說,「本源不足,總吃虧了。現在不敢太用涼藥。」他接著又說,「今天大解三次,有點拉稀的模樣,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消失,而臉色憂疑不定,雙眉蹙然,完全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神態。恭王的心也懸了起來,「卓軒!」他用相當威嚴的聲音說:「有話你這時候不實說,將來出了亂子,是你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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