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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醇王機警,趕緊招一招手。那爾蘇向裏面看了看,很快很輕地走了過來,先總請一個安,然後又到醇王面前請安,因為還未過門,他仍舊叫醇王:「七叔!」

  「玉柱子,」醇王喊著他的小名,悄悄叮囑:「萬一皇上勸不住,到時候你想法兒,趕緊通個消息給兩宮太后!」

  「我明白。」那爾蘇又說,「請七叔通知載澂,讓他馬上銷假當差。」

  醇王懂了,皇帝雖革了載澂的爵位,心裏仍舊是喜歡他的,這至少也是緩和局勢的一助,便連連點頭:「我知道。你趕快進去吧!」

  「是!」那爾蘇又回身向伯彥訥謨詁請個安說:「阿瑪,我今兒不能回家了。」

  「不要緊。好好當差去吧。」

  於是那爾蘇進入西暖閣,御前五大臣仍舊回到月華門朝房候旨,但恭王革爵的硃諭雖已收回,停園工的明詔卻還未下,所以心頭都沉重異常。

  「奉旨:即刻召見軍機大臣、御前大臣。」

  一個太監傳了旨,第二個又緊接著來:「奉旨:再添上翁師傅。」

  這天因為臨時由太監口傳:「無書房」,所以翁同龢正與南書房翰林潘祖蔭,在庋藏秘籍孤本的昭仁殿,展玩《宋元精槧》,賞心愜意,深喜眼福不淺之際,忽然聽得蘇拉傳報,說皇帝指名召他與軍機大臣、御前大臣一起進見,始而詫異,繼而欣喜,終於疑慮了。

  詫異的自然是弘德殿行走的師傅,罕有與軍機、御前一塊兒「叫起」的前例,欣喜的是,弘德殿的師傅、諳達,只有自己奉召,而疑慮者亦在此!皇帝與十重臣之間的格格不相調合,是他所深知的,如今添上自己一個,說不定會遭甚麼池魚之殃。

  因此,他急急趕到月華門王公朝房,十重臣都在,翁同龢最熟的是李鴻藻、沈桂芬與恭、醇兩王,要問,當然是問李鴻藻。

  「皇上的意思怎麼樣?」他低聲探詢:「為甚麼召見要添上我一個?」

  「大致是為了園工責備大家,何不早說。」李鴻藻說:「連帶提到你,說這一次回京,何以一句話也沒有?」

  聽這一說,翁同龢放了一半心,略想一想問道:「蘭翁,道路傳聞之詞,可否入奏?」

  「不妨!」李鴻藻答道:「非激切危言,不足以動天聽。」

  有了這句話,翁同龢的膽便大了,默默坐著,想好了一套話。等到午正時分,太監到軍機處傳旨召見,同時交下了一封硃諭,撤消了魁齡等人的任命,說另有旨意。

  等翁同龢隨班進見,果然,皇帝第一個就問到他:「翁同龢,你到京多日,應有所見,何以一句話都不告訴我?」

  「這一個月,皇上到書房才七天,六天作詩作論,辰光緊迫,不容臣有所獻議。」翁同龢又說:「臣此次進京,道路聽聞,流言甚多。說皇上的孝思誠可格天,可惜有人不能仰體聖意,假公濟私,種種欺蒙,園工一興,將數十年不能完工,動支國帑,何止一兩千萬?為了戡平大亂,籌措軍餉,百姓吃苦,都以為值得,如果為了飽少數人的私囊,慾壑難填,百姓覺得苦不出頭了。長此以往,人心渙散,非同小可!」

  他的語氣平和,所以皇帝點點頭沒有說甚麼,只看著恭王問:「捐輸銀兩,不是你領頭的嗎?」

  「是!」恭王答道:「臣要顧皇上的面子。臣總以為皇上天亶聰明,必以為事不可為,有下詔停工之一日,則天下歸美於君,豈非盛事?」

  「你的話倒說得好聽!當面一套,背後又一套,甚至驚動兩宮皇太后,告我一狀,這不是離間母子嗎?」

  這話牽涉到醇王福晉,醇王便磕頭說道:「臣等決不敢。臣等仰體聖心,為盡孝思,不願下詔停工,因而奏請兩宮皇太后作主。兩宮與皇上慈孝相應,豈是臣下所能離間?」

  由此展開激辯,皇帝面紅脖子粗地大罵言官沽名釣譽,恭王與醇王自恃長親,渺視皇帝,話越說越多,也越離譜了。

  最末一名的翁同龢,看皇帝的勁道發洩得差不多了,便把握機會說道:「今日之事,須有歸宿。請聖意先定,臣下始得承旨。」

  皇帝想了想,氣虎虎地問:「等十年、二十年之後,四海平定,庫藏充裕了,你們准不准我修園?」

  「是,是!」有好幾個人齊聲回答,最後仍舊是恭王發言,「如天之福,到那時候一定把圓明園修起來。」

  「好了!順了你們的意了!你們可也得替我想一想,『感戴慈恩』,如今不就成了空話了嗎?」皇帝悻悻然地說。

  「感戴慈恩」是上年九月二十八所下,重修圓明園詔諭中的話,這是討價還價,好得早有準備。恭王因為這件事鬧得太大,急於收束,所以很乾脆地答道:「三海近在咫尺,房子差不多也都完好,斟量修理,所費不多,亦勉強可以作娛養兩宮太后,以及皇上幾暇,涵泳性情之處。」

  「你們瞧著辦吧!」皇帝冷笑一聲,「反正都聽你們的了!」

  說完,揮一揮手,把臉都扭了過去。醇王還想說甚麼,他身後的沈桂芬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語。於是十重臣,一師傅,回到軍機處。因為同承旨,便得同擬旨,這次是沈桂芬動「樞筆」,聚精會神,目不旁瞬,顯得很矜重地在擬稿。

  「好傢伙!」惇王把帽子取下來,扔在炕几上,一面自己抹汗,一面讓聽差替他寬補褂,嘴裏還不肯閒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頂下來!」

  「這叫『九牛二虎頂一龍』!」一向沉默寡言的景壽,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大家把他的話想了想才明白,正好是十一個人,合「九牛二虎」之數。

  「還不知道頂得住、頂不住呢!」伯彥訥謨詁說,「剛才抽空兒跟玉柱子說了兩句話,據他說皇上的氣生得不小。」

  「那可顧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鍾說,「快未正了,咱們先開飯吧!」

  「對了!」沈桂芬嫌大家吵,無法精心構思,所以接口說道:「諸公吃完飯,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於是軍機處的小廚房備了極精緻的午飯。惇王自己帶著藥酒,用個扁平銀壺盛著,一面大口吃烙餅,一面喝藥酒。吃完,大家回到原處,沈桂芬剛剛脫稿,只見上面寫的是:

  「上諭: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修,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見工程浩大,非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盡平定,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停止。俟將來邊境又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將此通諭知之。」

  「挺好!」恭子指著「均著停止」那四個字說,「這兒改為『均著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隨手添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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