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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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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甚麼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氣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聽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摺,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趕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歷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劃,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於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游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諭,引領游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裏,對兩宮皇太后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囉?」 「是!」游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裏蓋房子,於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游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於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於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摺上,已經說過。」游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裏,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甚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閒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講他奏摺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裏,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摺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摺,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甚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甚麼「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游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餘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游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硃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硃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皇帝也是如此,硃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御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唸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云:『言者無罪』——」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否暫時將硃諭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聽這話,默然無語。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麼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萬般無奈,只有准奏,「好吧!」他說,「先把硃諭拿回來!」 這一道硃諭一繳回,恭王便不肯讓它再發下來了。當天就叫六福晉進宮,以預祝萬壽為名,抽空跟慈安太后奏明,說皇上的孝心固然可敬,但修園子是高高興興的事,搞到革言官的職,未免殺風景。慈安太后自然聽從,便又跟慈禧太后去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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