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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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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的,她要跟皇帝說的話,不願讓后妃聽見,這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事與后妃有關。 果然,慈禧太后一開口便說:「皇后進宮半年多了,到現在還不大懂規矩,得好好兒的學一學!」她把最後那句話說得格外重,彷彿無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規矩」錯了?只是她很用心學宮中的儀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為皇后辯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訴她。」 「用不著!你要體諒她,就得替她勻出工夫來,少到她那兒去,好讓她學著做個皇后。」 當著宮女太監,這個釘子碰得皇帝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氣答一聲:「是!」 「你別看慧妃年紀輕,她倒是很懂事。到底還是滿洲舊家出身,從小受的規矩就好。你下了書房要用功,也不能沒有一個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兒去好了。」 說了半天,原來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裏冷笑,當時就作了個決定:偏不到慧妃宮裏去! 「好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兩句話。你回去吧,我也要歇著了。」 等回到養心殿,皇帝越想越氣,氣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於會有這一次的召見。狐假虎威,著實可惡!得要想法子出這口氣,心裏才能舒服。 他還在這樣暗中盤算,外面卻已有傳言,說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夾在中間,兩頭為難。說這些話的,是內務府的人。他們的消息靈通,心思靈活,聚在一起喝酒閒聊,就能聊出一條生財大道來。 「差不多了,是時候了!」內務府堂郎中貴寶說:「一興大工,高高興興的,那兒還有工夫淘閒氣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養兩宮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園子,那兒再去見孝心?」另一個內務府郎中文錫接著說,「就是平民百姓,家業興旺了,總也得修個花園,蓋個別墅,承歡老親,何況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們兩人的官職大,說的又是這樣義正辭嚴的大道理,那就不止於隨聲附和了,而是各陳所見,誠心誠意想有所獻替。這件事已談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談,這一次卻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經地談「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條,「叫有錢的出錢,沒有錢的願意出錢」。但這話對外面可以這麼說,自己人關起門來說真心話,這條路子不見得行得通,因為錢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麼樣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麼遠,咱們是吃紅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只要把場面拉了開來,難不成半途而廢?」貴寶說到這裏,重重地加了一句:「不會的!到時候,六爺跟文中堂、寶中堂不能不管!」 聽見這話,一個個咂嘴舐唇,細辨味道,話外有話,味中有味,大家都會意了。以報效為名,把「場面拉了開來」,然後把這副擔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寶鋆身上,硬叫戶部籌款,不管是動用四成洋稅,還是開捐例,或者在釐金雜稅上加派,總而言之,規復舊制,頤養兩宮,決不能說沒有錢就停工! 於是由此開始,商定了步驟,第一步當然是先回明內務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進言。而最要緊的是,只可暗中進行,千萬不能招搖,怕風聲太大,讓恭王知道了,攔在前面,那就連場面都擺不開來了。 商量停當,分配職司,有個候補筆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頭。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攬權,只是處處替皇帝著想,同時也像皇帝那樣,年輕愛熱鬧,覺得這件大工一興,一則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間的隔閡,再則經常會奉旨去察看工程進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說成。 「不過,這件事不能急。萬歲爺這一陣子心裏正煩,等萬歲爺『挪動』了以後再說。」 宮中遷移住處叫「挪動」,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動,是跟慈禧太后賭氣。當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預兒子的房帷,太過分了些,經常派人窺伺皇帝和皇后的動靜,皇帝遷怒到慧妃身上,說甚麼也不肯到她宮裏。但母命難違,既然說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礙她「學規矩」,那就連皇后那裏也不去,託詞要靜下來用功,搬到乾清宮西暖閣去獨宿。 掛字畫,換擺設,整整忙了兩天,才挪動停當。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爭寵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宮西暖閣看書做詩,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寫個「斗方」,用針釘在壁上,自我欣賞。 看皇帝的神思靜了下來,有足夠閒逸的心情來談不急之務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製圓明園四十景詩集》,與皇帝日常瀏覽,隨手取用的一些書籍擺在一起,讓他自己去發現。 皇帝喜歡詩詞,自然不會放過,詩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來打開,一面圖一面詩,邊看邊讀,讀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沒有圓明園的詳圖?找來看!」 有關的圖籍,早就預備好了的,而小李卻還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說,「一時可不知道找得著找不著?」 「快去找!我等著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擱了,去不了半個時辰,小李笑嘻嘻地捧來一個手卷,說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開來看,是極細的工筆,千花百草,金碧樓台,遠比詩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圖,更為動人。 皇帝從頭到尾,細細看完,靠在椅子上發愣。從他迷惘而微帶興奮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會先提到修園子的話,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捲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著畫說。 「是。」 「你查一查,當時洋人燒圓明園的時候,看守的人是誰?」 皇帝向來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趕快去查!我等著。」 這可讓小李作難了,他不知道從那裏去查?時已入夜,宮門下鑰,不然倒是找著內務府的人一問,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於是把《咸豐實錄》取了出來,翻到英法聯軍內犯的咸豐十年八月,一頁一頁往下查,終於找到一條線索,總管內務府大臣寶鋆有個奏報圓明園被焚的情形的摺子,小李隨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摺,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文豐、明善,遵旨照料圓明園」。而文豐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燒圓明園時,已投福海殉難。 「照這麼說,知道當時情形的,只有一個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寶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連連搖手,「你明兒一早傳旨,等我下了書房召見明善。」 小李答應著又問:「萬歲爺是垂詢甚麼?要不要預先告訴他,好教他先預備著?」 「我問問他,當時是怎麼燒起來的?是不是全燒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兒?」 小李一聽這話,此時就不必再多說甚麼。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養心殿跟軍機見面時,趕到內務府,逕自去找明善,陳述了旨意。同時揣測皇帝的意思,告訴他不必跟寶鋆說起,這也就是要瞞著恭王。明善自然會意,暫且連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見過後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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