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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何得標微帶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雙烏黑光亮的貢緞靴子,答道:「這還不算是好的。」

  「這還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麼不記得?」何得標答道,「那時都虧大帥栽培,我不記得,不就是忘恩負義嗎?」

  「我並非要你記著我。我想問你,那時穿草鞋,現在穿緞靴,兩下一比,你心裏總有點感想吧?」

  「感想?」何得標不解,「大帥說我該有甚麼感想?」

  「那要問你,怎麼問我?」彭玉麟為他解釋,「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現在穿著緞靴,回想到當初穿草鞋的日子,心裏是怎麼在想?」

  「噢,這個!」何得標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當初穿草鞋吃苦,那裏會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語塞,覺得他的話不中聽,卻駁不倒他。本來也是,說甚麼「天下之志」,原是讀書有得的人才談得到,此輩出生入死,無非為了富貴二字。但從功名中求富貴,猶有可說,富貴自不法中來,則無論如何不可!轉念到此,覺得對這些人不必談道理,談紀律就可以了。

  於是他又指著何得標的右手大拇指問:「你怎麼戴上個扳指?」

  「噢!」何得標說,「這兩年的規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個扳指。」

  「拉弓在那裏拉?」

  何得標一愣,「自然是在營盤裏。」他說。

  「營盤在那裏?」彭玉麟問:「是江上,還是岸上?」

  「岸上。」何得標說:「在船上怎麼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師也跟綠營差不多了。」

  何得標不知道彭玉麟為何不滿?見他不再往下問,自然也不敢多問,只奉侍唯謹地陪到湖口。

  湖口碼頭上高搭彩綢牌樓,兩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齊放炮,夾雜著細吹細打的清音十番,場面十分熱鬧。等彭玉麟的坐船一過,牌樓上的彩結,立刻由紅換白,準備迎靈。

  第三天中午,江寧的一隊官船,由一隻炮艇拖帶著,到了湖口,這場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熱鬧了好幾倍。

  拜靈一慟,祭罷了曾國藩,彭玉麟又去慰問孝子,曾紀澤已聽說彭玉麟對黃翼升不滿,想有所進言,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不等他開口,彭玉麟先就提到當年他如何與曾國藩籌議水師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國藩一再說過的「水師宜隨時變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的話,認為目前積弊已深,有負曾國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番表白,封住了曾紀澤的嘴,居喪期間,亦不宜過問公事,只好私下告訴黃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總算看曾家的面子,當曾國藩靈柩還在湖口的那幾天,並無令黃翼升難堪的行動,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氣了,從湖口開始,由黃翼升陪著認真校閱。

  湖口曾是彭玉麟揚眉吐氣之處,咸豐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肅清,胡林翼親督水陸諸軍,下圍九江,分兵進攻湖口。太平軍據湖口數年,守將名叫黃文金,外號「黃老虎」,紫面白鬚,驍勇善戰,鐵索橫江,戒備極其嚴密,又在蘇東坡曾為作記的石鍾山,列炮轟擊。彭玉麟分軍三隊,血戰攻克湖口,乘勝進窺彭澤。那裏的地名極妙,東岸叫彭郎磯,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黃老虎」用它作為炮台,炮口正對官軍的戰船,照常理說,不易攻下,但畢竟為彭玉麟所佔,當時他有一首傳播遠近的詩:「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上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對湖口的形勢,異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務,再召集鎮標營將點名,名冊一到手,立刻就發現了怪事。

  「昌期,」他問,「你可記得長江水師章程第十五條,兵部是怎麼樣議定的?」

  這一問把黃翼升問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議:「水師缺出,不得攙用別項水師人員」,而此刻名冊上,不但有非長江水師出身的人,甚至還有根本不是水師出身的人,與定制完全不符,叫黃翼升如何回答?

  「這冒濫,太過分了。我不能不嚴參。」彭玉麟說,「當初原以長江水師人員,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參將、游擊的都很多,為了讓他們也有補實缺的機會,所以議定長江水師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員之中選補。你弄些不相干的人來佔缺,百戰功高的弟兄們,毫無著落,你倒想想看,對不對得起當年出生入死的袍澤?」

  說完,彭玉麟把名冊上非長江水師出身,或者已經犯過開革而又私自補用的,一概打了紅槓子,預備淘汰。

  點過名又看經費賬冊,這裏面的毛病更是層見疊出,營裏的紅白喜事,至於祭神出會,都出公賬,由地方攤派,彭玉麟大為搖頭。

  「看這筆賬,」他指著賬簿說:「一座綵牌樓出兩筆賬!攤派已經不可,還要報花賬,這成何話說。」

  這座綵牌樓還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這一座,迎接曾國藩也是這一座,把彩結由紅綢子換成白綢子,便算兩座。事實俱在,黃翼升也無法為部下掩飾了。

  於是那名管庶務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單之內。同時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攤派,騷擾地方的情事,他要連黃翼升一起嚴參。

  當著許多部屬,彭玉麟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面子,黃翼升自覺顏面掃地,既羞且憤,當夜就託詞有病,開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師提督衙門。第二天一早,湖口鎮總兵到彭玉麟座船上來稟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說得一句:「他也應該告病了!」

  那總兵不敢答腔,停了停問道:「今天請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還是——」

  一句話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揚眉注目,打斷他的話問:

  「你說甚麼?看弓箭?」

  「是。請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甚麼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說:「旗下將領,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莫非你們也是如此?」

  不知他這話甚麼意思?那總兵硬著頭皮說道:「求大人明白開示!」

  「我是說,你們當如今的水師,還用得著『草船借箭』那一套嗎?我問你水師弁勇分幾種?」

  這還用問嗎?分槳勇和炮勇兩種,槳勇是駛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這兩種弁勇,此外都是雜兵。彭玉麟豈會不知?問到當然別有用意,那總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還要出奏,水師從今不習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槍火炮,弓箭管甚麼用?這都是你們好逸惡勞,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練弓箭,非得在陸地上設垛子為名,就可以捨舟登岸。好沒出息的念頭!」

  就這樣一絲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從湖口一直看到長江入海之處的崇明島。風濤之險,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黃翼升把他和楊岳斌苦心經營,有過赫赫戰績的長江水師,搞得暮氣沉沉,比綠營還要腐敗。綠營兵丁在岸上還不敢公然為盜,長江水師則官匪不分,水師炮船的長龍旗一卸,士兵的號褂子一脫,明火執仗,洗劫商船,這樣的盜案,報到地方衙門,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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