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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打聽的結果,恭王除卻在找一個人以外,別無動靜,這個人就是河南巡撫錢鼎銘。以他的資望,決不可能升任兩江總督,但此人是個有名的能員,而且一向為曾國藩和李鴻章所賞識,因此有人猜測,他將從河南調任江蘇。這就不用說,現任的江蘇巡撫何璟署理江督是個長局。何璟字小宋,是廣東香山人,走門路就要從他的廣東同鄉中去設法。當然,錢鼎銘就在眼前,求遠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處的江蘇會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錢鼎銘本人卻還根本不知其事,這天是「花朝」,他應了同鄉京官的約請,一大早策驢出西便門,到「西山八大處」訪杏花去了。留在會館的聽差,聽說是恭王在軍機處立等相見,立即帶著衣包,趕到西山,尋著了錢鼎銘一說經過,方知曾國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攜之恩使得他不能不臨風雪涕。好不容易讓同游的同鄉勸得住了哭聲,隨即趕進城去,在西華門內一家酒店暫且歇足,請人進去打聽,說恭王還未回府,便即換了公服,到軍機處謁見。

  相見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錢鼎銘聽說輟朝三日,謚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國藩親信僚屬的資格,替恭王磕頭,作為道謝。

  「調甫,」恭王這才說到正題:「兩位太后對曾侯還有恩典。你也是從他幕府裏出來的,可知曾侯生前有甚麼未了的心願?如能成全,我好奏請加恩。」

  這一層關係甚大,錢鼎銘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仔細想了一會,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榮利,生前以持滿為戒,所以齋名『求闕』,如說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紀鴻,至今不曾中舉。」

  「可曾入學?今年多大?」

  「是剛入學的附生。」錢鼎銘想了想又說:「紀鴻今年二十五了。」

  「這容易。」恭王點頭答道:「不過也只能給他一個舉人,一體會試。如嫌不足,再給一個。曾文正有幾個孫子?」

  「三個。都是紀鴻所出。」錢鼎銘說,「長孫叫廣鈞。」

  「這都等何小宋查報了再說。」恭王看著其餘幾位軍機大臣問道,「你們有甚麼話要請教調甫的?」

  「曾文正過去了,有件事我們可以談了。」文祥問道:「黃昌期這個人怎麼樣?」

  黃昌期就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他跟曾家的關係不同,黃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為義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國藩一度置妾,就是黃翼升經手辦的「喜事」。如果說曾國藩有「私人」,這個人就是黃翼升。所以此時錢鼎銘聽文祥這一問,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輕率答話。

  「請文中堂的示,是指黃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說他的治軍。」文祥又說:「調甫,此處無所用其回護,亦不必怕負甚麼責任。」

  這兩句話使錢鼎銘悚然而警,憬然而悟,軍機處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語,都須實在。而自己名為約請,實在也等於傳喚作證,說了實話,沒有責任,倘有不盡不實之處,立刻就可能傳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煩。

  因此,他的答話很謹慎,「黃昌期治軍,失之寬柔,盡人皆知。」他說,「不過文中堂知道的,當初創設水師,就是為了安插立功將弁。」他覺得下面的措詞不易,索性不說下去了。

  「立功歸立功,將弁到底是將弁。」文祥話中充分流露了對長江水師將官的不滿:「立功則朝廷早有酬庸,將弁則不能不守紀律。曾侯在日,還能約束此輩,今後怕就很難了。」

  錢鼎銘聽出話風,黃翼升的那個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動他也還不易,操之過急,說不定就有人會成為馬新貽第二。不過這想法只好擺在心裏,看看別無話說,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頭告辭。親王儀制尊貴,跟唐宋的宰相一樣,「禮絕百僚」,恭王安然坐著受了他的頭,但此外就很謙和,一直送他到軍機處門口,方始回身入內。

  「先回家再說。」恭王打了個呵欠,「好在輟朝三日,明天後天都不用進宮,明兒中午在我那裏吃飯,盡這兩天工夫,咱們把兩江的局面談好了它。」

  話雖如此,文祥憂心國事,不敢偷閒,當天晚上又到鑒園,跟恭王細談。他是久已想整頓長江水師了。馬新貽被刺至今兩年,真相逐漸透露,雖還不知道真正主謀的是誰?但可決其必為那些「立功將弁」,而且還有跟捻軍投降過來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結的情事在內。同時因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讓步,說到頭來,是力不如人,瞭解軍務的都有這樣一個看法,陸上還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談到海上,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全力講求洋務,自己造船造炮,漸有成就,但長江水師如果依舊那麼腐敗,則雖有堅甲,兵仍不利。以前只為有曾國藩坐鎮東南,無形中庇護著黃翼升,不便更張,此刻卻是一個整頓的良機,正好與兩江總督的人選一起來談,省得「一番手腳兩番做」。

  「這倒也是。」恭王深以為然,「但是找誰去整頓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師的前輩,只有楊岳斌與彭玉麟。楊岳斌解甲歸田,早絕復出之想。彭玉麟從同治八年奉旨准回原籍衡陽,為他死去的老母補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開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將滿,正該復起。而且長江水師章程,是他與曾國藩會同訂定,本旨何在,瞭然於胸,亦唯有他才能談得到「整頓」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讚許,「這一下江督的責任輕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讓何小宋幹著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歹等過了大婚典禮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皺眉,嘆息表示,十年苦心經營,方有些崇尚樸實,勵精圖治的模樣,經此踵事增華,用錢如泥沙的一場喜事,只怕從此以後開了奢靡的風氣,上恬下嬉,國事日壞。

  說到內務府官員的貪壑難填,文祥大為憤慨,聲促氣喘,衰象畢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個曾國藩,朝中一個文祥,在他看來就是撐持大局的兩大支柱,一柱已折,豈堪再折一柱?所以極力勸他,鬱怒傷肝,凡事不必過於認真,忠臣報國,首當珍惜此身。又說曾國藩自奉太儉,事必躬親,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盡瘁,死而無憾,但後死者卻會失悔,當時不該以繁劇重任,加之於衰病老翁的雙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無法聽從恭王的勸告。這天晚上仍舊談得很多,從洋務到練兵,他沒有一件事不關心,也沒有一件事不認真。恭王不願他過於勞神,一再催他回家,總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辭。

  第二天中午,軍機大臣應約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難得幾天不進宮,恭王蓄意想逍遙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古墨名硯,同相賞鑒。無奈常朝雖輟,各衙門照常辦事,軍機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職,本衙門的司官紛紛攜帶公牘,趕到恭王府求見堂官,結果只有恭王一個人在書房裏,對著滿目琳琅發愣。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發走,肅客入席,喝著酒談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辦法說了一遍,作為兵部尚書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贊成,但認為不必讓黃翼升太過難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實地視察過了再作道理。

  「那就讓彭雪琴事畢進京,一切當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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