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這一說,立刻把皇帝的詩興打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慈安太后看到自己的詩,於是,一手抓著詩稿往抽屜裏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書都收起來。」

  「萬歲爺,」小李疾趨而前,低聲說道:「這麼晚還做功課,母后皇太后一定會誇獎。」

  小李的意思,是書不必收起來。因為一收書,慈安太后一定會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請皇上安置?那時沒有理由解釋,侍候皇帝的人一定會挨罵。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還又拿了幾本書在桌上攤開,然後跟著張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長街,兩行宮燈,自北冉冉南來,皇帝遠遠地就迎了上去,對著軟轎請了個安,然後用右手扶著轎槓問道:「這麼晚了,皇額娘還來?」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說,「說你還不曾睡,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在幹嗎呀?」

  「我在看書。」皇帝陪笑說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兒又不上書房,捨不得睡。」

  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寢宮,找了張文亮和坐更的太監來問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話,諸如天氣漸漸炎熱,當心皇帝貪涼之類的告誡。奏對完了,太監都退了出去,宮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個人都覺得該說甚麼私話,這就是時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為而來的。她跟玉子商量過,桂連這件事,遲早瞞不住皇帝,與其等事情鬧開來再哄著皇帝說好話,倒不如事先加以撫慰。玉子認為她的主意極好,說皇帝孝順,能這樣子辦,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會仰體親心,隱忍不言,所以極力慫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態如常,並無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聲,皇帝為顧慮小李會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問。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卻又不能平靜,所以口中陪著慈安太后在說閒話,心裏卻一直在盤算,要不要趁今天這個機會,告安德海一狀,如果要告,該怎麼樣才能說動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願來處治安德海?

  盤算好了,等閒話告一段落,他突然問道:「皇額娘,當皇上到底幹點兒甚麼?」

  一句話把慈安太后問得發愣,「真是!」她大感不悅,「你的書都唸到那兒去了?師傅沒有教過你?」

  「教過。師傅們說,當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可是靠誰來治呢?外面靠督撫,裏頭靠軍機、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額娘,是不是這樣子?」

  「怎麼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嗎?」

  「有一點兒不明白。」皇帝問道:「是不是六叔說甚麼,就得聽甚麼?」

  這話問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嚴重,因而板著臉問:「你聽了甚麼話來著?你六叔是賢王,這幾年全虧他!你沒有接手辦事,就在聽小人的話了。是誰在背後挑撥?斷斷不容!」

  皇帝聽出慈安太后誤會了,這個誤會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頭上,那無妄之災能害他掉腦袋,所以心裏著慌,急忙分辯:「沒有人挑撥,我也不是說六叔不好,正好倒個過兒,六叔太好了,心太軟了,甚麼人也不敢得罪。」

  「這話又是甚麼意思呢?」慈安太后慈愛地責備:「你今天盡說些教我聽不懂的話。」

  看見慈安太后神色趨於緩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說,皇額娘就明白了。師傅們說,治天下最要緊的是用人,要親賢遠佞,可是誰該用,誰不該用,得要六叔請旨。有那不該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說話,那該怎麼辦呢?」

  這話問得也還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問道:「你倒是說誰啊?」

  「皇額娘,您甭管是誰。就算有那麼個人吧,連六叔都有點兒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壞,不敢動他——」

  慈安太后驀地裏會意,輕聲喝道:「你別往下說了!」

  「皇額娘明白了!」皇帝逼著問:「該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亦不能說。同時她也希望皇帝少談此事,但這樣的告誡,必不能為皇帝所樂從,因而她只是抓住兒子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與鼓勵。不但慈母手中的溫暖,一直傳到他的心頭,而且也讓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對安德海如有甚麼嚴厲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這一面的。

  ▼四十一 權閹亂制

  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到內務府來求見明善,屏人密談,說是安德海已經跟他說過,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幹,要帶幾個人走。

  「喔!」明善問道:「他的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是傳懿旨,還是來跟你商量?」

  「既不是傳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彷彿就是告訴我一聲。」

  「那麼,你現在來告訴我是甚麼意思?是跟我說一聲呢,還是怎麼著?」

  「太監不准出京。現在小安子胡鬧,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聲。」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訴你一聲,你聽聽就是了。你現在來跟我回,我也是聽聽。」

  「這——!」那總管太監很老實,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著急地說,「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著走,怎麼行呢?」

  「沒有甚麼不行!」明善看他老實,教了他一著:「小安子說奉懿旨,你就『記檔』好了!」

  那總管太監明白了,一記了檔,將來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有話好說,安德海是翊坤宮的人,來傳慈禧太后的懿旨,還能不遵辦嗎?

  於是他如釋重負地笑著,給明善恭恭敬敬請了個安:「多謝明大人指點。」

  「你懂了就行了。回宮告訴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說他的閒話。」

  「是。我馬上告訴他們,就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兒。」

  「一點都不錯。」明善又問,「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長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對,對,好日子!」明善冷笑著,停了一下又問:「萬歲爺知道這回事兒不?」

  「那倒不清楚。我沒有跟萬歲爺回,大概小李總會說吧!」

  「嗯。」明善隨隨便便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小李,有空到我這兒來一趟,我有點小玩意,進給萬歲爺。」

  敬事房總管辭出內務府,回到宮裏,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監取過「日記檔」來,把安德海的話當做「傳懿旨」,據實筆錄,然後坐下來細想經過。他人雖老實,卻頗持重,心想太監之中,十個有九個與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黨,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話,跟大家一說,必定有人會去告訴他。他可能會想,說這話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聰明的話,必定會想到,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顯見得不懷好意。這樣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銷此行,而不論如何,他一定會設法報復。那一來豈非弄巧成拙,自招禍害?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鍵筋節,他覺得裝糊塗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將來有卸責的餘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於是他甚麼話都不說,只叫人把小李找來,悄悄告訴他說,明善要見他一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