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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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來一看,是玉子最心愛的一樣首飾,一朵珠花,另外有張紙條,寫著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連不知道怎麼說,眼淚滾滾而下,也不去擦拭,讓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幹嗎這個樣?有甚麼好傷心的!」說到最後一個字,玉子聲音也哽咽了,急忙轉過臉去,用手背抹掉眼淚。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淚,也警告桂連不能哭,在宮裏這是犯忌諱的,桂連當然知道。同時她也是一副爭強好勝,不願以眼淚示人的性格,所以心裏儘管悲苦,也還能聽從玉子的勸言,匆匆擦了把臉,讓玉子幫她打好辮子,換上衣服,開始收拾行李。 這時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趕來慰問,其實倒還是羨慕的多。當然也有人失望,打算著桂連將來能成為皇帝的寵妃,好靠她提攜的這個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腳幫著她整理箱籠什物時,小李也趕了來湊熱鬧,男人的力氣大,恰好為玉子抓差,讓他幫著捆鋪蓋卷。小李一面使勁拿繩子勒緊,一面說道:「桂連啊,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心裏可要有個數!」 一句話未完,為玉子喝住:「死東西,你又來胡說八道!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裏就變樣兒了!」 「你也別罵小李。」桂連在一旁接口,「我心裏有數。」 「你別聽他的,聽他的話惹是非。」玉子又轉身向那些宮女說:「都散散吧!該幹甚麼的幹甚麼去!」 玉子跟總管一樣,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宮女們紛紛散去,屋子裏只剩下三個人。桂連真想問一問皇帝,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啟齒時,玉子又在訓小李了。 「桂連好好兒出宮,有了歸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來多嘴!甚麼『冤有頭,債有主』?你可當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聲:「走著瞧吧!」 「對了,走著瞧,少開口。」 「玉子姐姐!」桂連攔著她說:「別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於是把安德海丟開,談到皇帝,小李說他手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上書房,對師傅們說是皇帝受了外感發燒。桂連默默地聽著,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說一句:「如果萬歲爺問到我,就說我得了急病死了,來生做犬做馬,報答萬歲爺!」但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大概車來了,」玉子指著遠遠走了來的敬事房總管說,「你走吧!」 說到「走」字,彼此都覺心酸,桂連拉著玉子的手,戀戀不捨,直到敬事房總管催得有些不耐煩了,她們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連忽然站住腳,朝慈安太后住的綏壽殿跪下,碰了個響頭。 慈安太后這天沒有上朝,因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腸軟,幾次想把桂連找了來,安慰她幾句,終以怕桂連會淌眼淚,不忍相見,只是在殿裏走來走去,等玉子來回話。 「走了?」一見玉子,她這樣問。 「走了!」玉子低聲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嘆口氣說:「她真的『伺候』過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樣子不就可以留下來了嗎?」 原來是慈安太后捨不得桂連離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歡桂連呢?還是她疼愛皇帝,覺得攆走了他喜歡的一個人而心懷疚歉?或者兩種心思都有?在玉子看來,桂連這樣子走了最好,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覺得慈安太后連一個宮女都庇護不了,得聽「西邊」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憐。 由這個念頭,想到慈安太后處處退讓,固然有些事是她辦不了,或者秉性謙和,情願讓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壓到頭上來的回數也不少。一時感觸,又是快要辭宮的人,覺得此時不說,將來或許有失悔的一天,所以決定要諫勸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薩,好說話!」她用喟歎的聲音說,「有些事兒,奴才看在眼裏,實在不服,不過主子心軟量大,情願吃虧,奴才又怎麼敢說?說真個的,讓人一步,能叫人見情,吃虧也還值得,自己這面總是讓,人家那面得寸進尺,一步不饒,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聲,臉上也沒有甚麼表情,好久,嘆口氣說:「不讓又怎麼辦?跟人家爭嗎?」 「該爭的時候自然要爭。」 「你倒說說,那些事該爭?」 「名分要爭!現在是兩位太后,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爭氣。」 「主子也不必老存著這個念頭。萬歲爺雖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說,宮裏誰不是這麼在想,萬歲爺孝順主子,倒比親生的還親。」 「這就是我的一點兒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說。 「話又說回來,」玉子趁勢說道,「萬歲爺孝順主子,主子也得多護著萬歲爺一點兒!」 慈安太后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著玉子,彷彿要發怒的神氣,這神氣一年難得見一兩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誰知她不但沒有發怒,而且頗為嘉許,「你說得不錯,」她深深點頭,「我要多護看他一點兒。」 但桂連出宮這件事,總是無可挽回的了,唯有謹慎應付。所以第二天看見皇帝到長春宮來問安,玉子便親自遞茶,同時很小心地窺伺皇帝的臉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見桂連來伺候?但也沒有開口問,不斷注意著窗外往來的人影,坐了一會,起身辭去。 坐在軟轎上,他就問扶轎槓的小李:「怎麼不見桂連的影子?」 「桂連?」小李很輕鬆地說:「死了!」 皇帝大驚,但三、四歲就開始學的規矩,把他拘束住了,不會張皇失措,只是在心裏懷疑,急著要回到宮裏,好好問一問小李。 「桂連怎麼死的?」到了養心殿,他問。 「是急病。奴才也鬧不清是甚麼病。」 「也不去打聽打聽!而且也不告訴我,真正混賬,白養了你們這班廢物!」 一看皇帝又氣急,又傷心的樣子,小李雙膝一彎跪了下來,「都只為萬歲爺手疼,怕萬歲爺心裏煩,不敢奏報。」 「那麼,甚麼急病,你怎麼也不去打聽呢?」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錯處。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聽」,捏造「病況」來回奏,雖能搪塞一時,但皇帝如果從別人那裏得知真相,問起來固可用敬事房總管傳懿旨,不許洩漏實情的話來搪塞,可是皇帝一定會這樣說:你幫著別人來瞞我,我要你何用?那一來立時失寵,說不定皇帝還會隨便找個錯,傳諭敬事房打頓板子,調去當打掃茅房之類的苦差。那豈是好玩的事?別的不說,起碼安德海的仇就報不成了。 這樣一想,小李計上心來,而皇帝已經不耐煩了,用腳踢著他的膝蓋說,「怎麼啦?你是啞吧?」 小李聽說,便把臉孔拉長,嘴一撇,眼睛擠兩擠,擠出幾滴眼淚,伏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皇帝大驚,而且疑慮極深,當他這副眼淚,是為桂連而灑,然則桂連一定死得很慘,所以急急喝道:「哭甚麼?快說!」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斷斷續續地說:「奴才心裏為難死了!不說是欺罔,奴才不能沒有天良,說了,馬上就是個死!」 「為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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