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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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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的意思是,把駐紮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銳營啊甚麼的,調到城裏來。」 一則說城外要添兵,再則又說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來,豈非自相矛盾?但誰也不願意徒費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歲的皇帝,理路已頗清楚了,接著他的話說:「五叔,我跟你算個賬。」 「是!」 「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你剛才不是說,城外也要添兵駐紮嗎?那從那兒來呀?我看,把原來在城裏的兵調出去,兩面兌換一下兒,就都算添了兵了!」 兩後兩王無不莞爾,惇王卻是面不改色,「城裏的兵當然不調出去,」他說,「城外要添兵駐紮,當然得要兵部查一查;那兒有可以挪動的兵,撥一支過來。」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煩了,「還有一條你說吧!」 「第三條是臣親眼得見,近來城裏要飯的,比以前又添了許多,得想辦法收容,給他們飯吃。」 「這一條還差不多。」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著恭王和醇王說:「你們哥兒倆商量著辦,看那兒一有敷餘的款子,多辦幾個粥廠。不然,倒是會鬧事。」 醇王管理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也歸他稽查,京師地面治安的責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認乞兒過多的說法,「我看要飯的也不算多。」他說。 「你看?」惇王立即抗聲相譏:「你每天坐在轎子裏,『頂馬』在前頭替你喝道,早就把閒雜人等給攆走了,你到那兒去看去?」 醇王被駁得無話可說,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話,因為他別無所長,就是對外不擺王爺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剎海納涼,能跟不相識的人聊得很熱鬧。冬天也往往會裹件老羊皮襖,一個人溜到正陽樓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腳伕轎班一起喝「二鍋頭」。所以闤闠間的動態,在天潢貴胄之中,誰都沒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問,「為甚麼要飯的,一下子添了許多?是打那兒來的呢?」 「對啊!」慈安太后誇獎皇帝,「這話問得有理!」 這下把惇王問住了,但恭王卻可以猜想得到,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要緊,「怕有一半是省南逃過來的難民。」他說。 「這得想法子安頓才好。」 「也不光是安頓這些難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鬱的聲音說,「年已經過完了,轉眼就得下田,捻匪盡這麼衝過來、衝過去地鬧,誤了春耕,今年的直隸又是一個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這樣子下去,怎麼得了?」 看見兩宮太后憂心國計民生的深切,醇王有個想了好幾天的主意,這時便忍不住要說了出來:「啟奏兩位皇太后,局勢這麼壞,上煩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憂,臣心裏實在不安。臣這兩天在想,捻匪流竄無定,保定再過來就是易州,陵寢重地,必得保護,臣願意帶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這一說,恭王心裏就是一跳,知道麻煩又來了,剛要設法阻止,發現兩宮太后都有嘉許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這件事不宜在這裏談,萬一兩宮太后點頭應許,便難挽回,所以搶在前面說道:「醇王所見甚是。不過茲事體大,最好由軍機會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請旨。」 辦事的程序本該如此,兩宮太后都表示同意。就這空隙之間,安德海疾趨而前,請示開戲的時刻。 一聽這話,皇帝第一個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說:「叫他們預備吧!」 說著,便站起身來,於是所有的王公貝勒都到殿前來站班,等兩宮太后駕臨御座,才各自找著自己的位子坐下。這天的戲,無非是些由昇平署伺候節令承應的吉祥戲,行頭簇新,唱得熱鬧,懂戲的慈禧太后卻不甚欣賞。唱到一半傳膳,她另外點了兩齣戲,一齣是《宮歎》;一齣是《廉頗請罪》。 《宮歎》扮起來方便,四名宮女引著一個公主上場,便唱了起來。在座的人,連恭王都不知道這是齣甚麼戲?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於是他小聲問道:「老七,這個『公主』是誰啊?」 「長平公主。」 「啊!」恭王雖未看過這齣戲,卻讀過《倚睛樓七種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寫的就是明思宗當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劍砍斷長平公主於壽寧宮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為甚麼要點這麼一齣淒淒慘慘的戲。 就這時,已換了《金絡索》的曲牌,恭王因為讀過這本曲,所以凝神細聽,字字分明: 「生恐長安似弈棋,五更殘魄歸消歇;三月花幡緊護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鬧轟轟幾個兵兒,醉昏昏幾個官兒,傷盡了元陽氣!」 聽得這幾句,恭王心裏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藉著這幾句戲詞罵人,他一直這樣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頗請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為長城的左宗棠和李鴻章,一個目空一世,譽己成癖,一個私心特重,見利忘義,等而下之,凡是統一路之兵的大員,無不橫行霸道。要有廉頗那樣勇於認過,和衷共濟的氣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為了這種種感觸,恭王這天的興致很不好。從宮中散出來,很想找個人談談,一抒積鬱。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寶鋆。 他是寶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書齋。每次來都由寶鋆夫婦所寵愛的一個丫頭五福伺候,五福是蘇州人,卻說得一口極爽脆的京片子,對於旗下大家的禮數嫻熟無比。一見面就請了個雙安,見面問好之外,又為元宵佳節祝賀。接著便從六福晉問到大公主、大少爺、二少爺,一個不漏。最後斟了酒來,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紅酒當茶喝。 「吃飯了沒有?」寶鋆問。 「想喝碗粥。」恭王說,「只要醬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錦州醬菜。」 除了醬菜以外,還有一碟蝦米拌黃瓜,瓜細如指,淺淺一碟,就這樣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饌,恭王一見吟了兩句竹枝詞:「黃瓜初見比人參,小小如簪值數金。」吟完了搖搖頭,頗有不以為然的神情。 「怎麼啦?」五福問道:「那一年正月裏來,都有黃瓜,總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兒個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發感慨,「你們那兒知道外面的時世?」 一提到這些事,五福便不開口了。大家的規矩嚴,凡是不知道的情形,從不許胡亂插嘴議論。 「今兒宮裏很熱鬧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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