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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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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雖累,精神亢奮,劉銘傳輾轉反側,不能入夢,夜靜更深,忽然想起家鄉,神魂飛越,心裏是說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饑,要去看看兒時釣遊之地的慾望。這樣直到寒雞初唱,一顆鄉思如火的心,才能漸漸冷下來。 睡不到多少時候,便即驚醒。這一天有許多事要辦,依照預定的計劃,首先要找趙老師和李同知這兩個鄉紳,給他們一個信息。巧得很,剛要派人去請,趙、李二人帶了一個人來謁見。 這個人才是真正對劉銘傳有用的,是個秀才,名叫楊錫齡,鄉團實際上是他在辦。那天劉銘傳、郭松林聯名請客,他正好到省城裏去採辦軍需,未能赴約,這天特地來致謝,順便要請示鄉團該如何幫助官軍來打捻軍? 有些鄉團可靠,有些鄉團不可靠,這一帶的老百姓,跟捻軍沒有甚麼鄉情友誼的瓜葛,而且一直吃捻軍的虧,自然可靠。但任何鄉團有個改不掉的毛病,那些年輕小伙子愛出風頭,倘或得知一樁機密,會到處去說,自炫消息靈通,所以劉銘傳不肯把這天就要出隊的決定告訴楊錫齡。只問他那個圩子強,那個圩子弱,以便瞭解能夠得到多少助力? 楊錫齡人很能幹,也很誠懇,原就開好了一張單子,預備面報劉銘傳,這時便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單子上開著各個圩子的名稱、方位、有多少人、有多少刀、矛、白蠟桿子、多少土槍,光是看人與武器的比例,就可以察知強弱。 「很好,很好,」劉銘傳對他很滿意,「總在這幾天就要見仗了,請老兄早早作個預備。」 「是!」楊錫齡說,「各圩日夜有人巡邏看守,其餘的只要鑼聲一起,個把時辰,就能成隊。現在要請大人的示,官軍一開了仗,各圩光是自保呢,還是出圩開火?」 「問得好!」劉銘傳點點頭說,「以自保為主。如有零星逃散的捻匪,自己量力處置,不過,務必要慎重,不可輕舉妄動,更不可貪功遠出。有句話,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先,倘或那個圩子為捻匪攻破盤踞,官軍是無所姑息的。」 這就是說,官軍要攻入圩子剿捻,大戰之下,勢必玉石不分。趙、李、楊三人悚然動容,彼此商議著,立刻把他的命令傳達下去。 「對了,請各位趕快把我的話,通知各處。」劉銘傳又說,「我有樣小玩意相贈。」 他送了他們每人一支洋槍,名為「後膛七響」,親自教了他們用法。趙、李、楊三人無不高興,因為,一則這是洋槍中的利器,再則是「劉大帥」所送,足以誇耀鄉里。 等送走了三名鄉紳,劉銘傳出發視察各營,官兵的士氣極好,行動沉靜迅速。到了初更時分,各營悄悄移動,最先出發的是副都統善慶和銘軍中由記名總兵陳振邦所率領的馬隊,其次是郭、楊兩軍,最後才是劉銘傳,親領中軍壓陣。 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照預定的計劃,是要抄東捻的後路,這是一支奇襲的部隊,所以馬蹄上都包了草,好減低聲音。士兵雖未如古時候那樣「銜枚」——用枝竹片勒緊在雙唇之間,讓人講不了話,但也下達了嚴厲的「禁聲」的命令,所以一路由西轉北,直抵清水泊附近,都沒有甚麼驚動。 馬隊將到清水泊時,東路已經發動了攻擊。藍旗捻軍,倉皇迎戰,從任柱死後,藍旗捻軍由他的兄弟分領,任定帶的是「步賊」,這時親自持著長矛,率領三千多人,敵住了武毅軍和勳軍的先鋒,接著任柱的胞弟任三厭,帶著馬賊,一陣風似地捲了過來,抵擋郭、楊兩軍的馬隊。 在西面的白旗捻軍,為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一衝,上來就吃了虧,但白旗人多,而西路的官軍因為鼎軍在外圍,銘軍又因為劉銘傳要照應郭、楊兩軍,有意偏東,以致在人數上眾寡不同,但也還能夠扯個平。 東西兩路,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勢,捻軍人多肯拚命,官軍士氣也旺,又佔了洋槍的便宜,人數雖少,仍能穩得住陣腳。但聽殺聲震天,洋槍劈劈啪啪,一陣陣地響,每響一陣,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閃耀,彼此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漲而復退,總在那一帶拉來拉去。 西路銘軍的步隊,由總兵唐定奎、劉克仁率領,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是劉銘傳手下第一個得力的將領,上年尹隆河一役,力戰陣亡,那時唐定奎方在合肥省親。湘軍和淮軍都是子弟兵的格局,兄死弟繼,視為當然,所以唐定奎接統了他哥哥的部隊。跟郭松林一樣,唐定奎打捻軍,也是要報仇雪恨,當然特別打得紮實。 他的對手是牛洪,捻軍都叫他牛喜子,機警而慓悍,唐殿魁正就死在他手裏。仇人雖未相見,聽說是牛洪的部眾,唐定奎越加奮發,下定決心非打垮他不可。 於是他跟劉克仁商量,要選拔敢死之士衝鋒——就稱為「選鋒」。挑個空曠隱蔽的地方,在燈籠火把照耀之下,宣達命令,徵募勇士。 這是玩兒命的勾當!其實打仗誰又不是玩兒命?既然都是玩兒命,得要玩出個名堂來,「選鋒」只要不死,便有極厚的獎賞,而且馬上可以領「委札」,當上一個官兒,即令陣亡,家屬亦有優恤,何樂不為?所以一宣佈了命令,舉手的舉手,開口的開口,站出來的站出來,立刻便有許多人應徵。 唐定奎非常高興,照花名冊點一點人數,共有五百餘名之多,臨時編組成三隊,卸下洋槍,各持大刀,靴頁子裏或者腰上插一把匕首,各用白手巾纏臂,以便於黑頭裏辨認。等部署停當,隨即分道前撲。 兩軍相峙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山崗,「選鋒」悄悄摸了上去,月黑天高,捻軍並無所知,但居高臨下的選鋒,卻影綽綽地把捻軍集中的地點,大致都已看清。這樣屏息以待,只聽後面連放兩排槍,槍聲極其整齊,這是一個訊號,第二排槍的餘響猶在,選鋒們都已一起衝了下去。後隊隨即往前移動,一面壓住站腳,一面好相機進攻。 選鋒乘下坡之勢,飛奔直前,等捻軍發覺時,已是短兵相接,凡是選鋒,一定氣壯,裹入敵陣,見人就砍,牛洪的陣腳,頓時就鬆動了。 其時劉銘傳的中軍亦已趕到,一路吶喊而來,聲勢極盛,牛洪要分隊抵禦,就有些兼顧不到,唐定奎和劉克仁的後隊,往前猛撲,西路的捻軍,終於被擊潰。這一下牽動了全面,劉銘傳本來就打算著支援郭、楊二軍,一見西路得手,不願把兵力置於無用之地,麾軍偏東,合力去對付藍旗。 藍旗雖狠,能力敵郭、楊,但也討不了便宜,這時加上裝備極好的銘軍精粹,雖有牛洪的部眾合流,亦無濟於事,被衝成幾截,各不相顧。另一面善慶和陳振邦看白旗的馬隊,向西南逃散,並不窮追,照預定的計劃,沿北洋河而上,越過清水泊去抄東捻的後路。 後路是隨軍流竄的老弱婦孺,因為官軍勢盛,東捻倉皇應戰,傾巢而出,所以後路極其空虛。那些老弱婦孺,這一兩個月讓官軍由山東追到江蘇,江蘇追到山東,沿路不知死了多少人?剩下的也都筋疲力竭,一息奄奄。在這樣的數九寒天,沒有多少人身上有棉襖,加以山東對他們來說是「客地」,找糧食相當困難,本就啼饑號寒,怨地恨天。這時讓官軍馬蹄奔騰,洋槍亂放,嚇出一片哭聲,實在是瀕於絕境,自覺生不如死而又不甘於死的哀號,那淒厲的自恨生不逢辰的怨聲,隨著呼嘯的北風,散入火光閃爍的平疇暗空,入耳的感覺就像有把刀子在刮心,酸得要叫人掉眼淚! 捻軍心酸,官軍也心酸。但這不是發善心的時候,那些哭聲傳到前面可以瓦解捻軍的「士氣」,所以陳振邦下令放火,他這裏一放,那面善慶的部隊如法炮製。火光中馬隊往來馳驟,把老弱婦孺都逼了出來,披頭散髮,衣破露肉的婦人,拖著泥人兒似的孩子,一面跑,一路哭,跑不動的拖,拖不動了便都覆身在孩子身上,使勁拿手捶著地面,哭得抬不起頭來。 於是前面的捻軍整個兒垮了!背水而戰,置之死地而不生,長矛敵不過洋槍,根本無法撲,捻軍只好一路丟輜重、丟馬匹、丟隨身所帶的東西,有金子、有珠寶首飾。有個營官想撿便宜,讓劉銘傳發現了,派人抓到馬前,親手拿馬刀砍掉了他的腦袋。 陣前執法,其效如神,官軍就此對地上的東西,看都不看。看了心裏難過,只是爭先立功,人人都像多長了兩條腿,攆得飛快。 攆到水深且闊的彌河西岸,捻軍還能成隊形的,只有一支馬隊,向南逸出,除去投降,被擒的以外,不是被殺,就是落水,再就是伏身在屍骸堆中裝死,以求逃過這一劫。當然也有少數逃散了的。 這一場血戰下來,天已經亮了,只見彌河中漂滿浮屍,但也有水淋淋爬上東岸,急急逃命的。在彌河以東的,官軍無法追,彌河以西,北洋河以東,在壽光這一帶的零星股匪,官軍還在掃蕩。 當官軍酣戰的那一夜,壽光一帶的村莊圩寨,處處鳴鑼,聚集團練壯丁,徹夜防守,有那膽大的,爬上圩牆作「壁上觀」,替官軍吶喊助威。楊錫齡等人沒有想到劉銘傳說幹就幹,當夜就會動手,急忙帶上那桿「後膛七響」,騎馬到各處傳話:務求自保,千萬不可輕舉妄動。等天亮大局已定,無所顧慮,楊錫齡自己就首先開圩,領著團練,到處攔截搜索,收拾漏網的零星捻軍。 這時郭松林和楊鼎勳已往南追了下去,劉銘傳留在壽光,清理戰場,殺敵幾何,俘獲多少,都還在其次,首先要查明的是那些匪首的下落? 第一個報到的消息是,賴汶光下了彌河,生死不明。接著來報,找到了任定的屍體,還有不大相干的,洪秀全所封的「列王」徐昌先、「首王」范汝增的遺屍和「印信」。至於最要緊的任三厭、牛洪、李允三個人,就不知去向了。 一聽如此,劉銘傳不敢耽擱,當夜率領親軍,往南追擊,同時報捷。捷報到了李鴻章那裏,飛章入奏,少不得鋪張揚厲,大敘戰功。說壽光大捷,陣斬捻軍兩萬餘,彌河「亂屍填溢、水為不流」,俘虜一萬多人,奪獲騾馬兩萬匹,賴汶光墮馬落水,已在彌河淹斃,殘匪數百人往南流竄,不難一鼓蕩平。 實際上殘匪還有數千人,領頭的就是賴汶光,由山東往南,竄入江蘇沭陽。此時各路統兵將領,都已得到大捷的消息,眼看功成在即,無不踴躍爭援,要在這要緊開頭出一把力,不肯讓淮軍獨收全功。於是漕運總督張之萬的「漕標」;安徽巡撫英翰的皖軍;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炮艇,都大起忙頭。淮軍系統的山西布政使劉秉璋和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亦統兵攔截。一時八方風雨,都會集在兩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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