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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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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想,旋即恍然,所謂「善策」就是要在筆墨上動手腳,出花樣。多少年來軍營的風氣,打勝仗則鋪陳戰功,打敗仗則諉過他人,此刻不妨如法炮製。 於是管章奏的幕友,點點頭說:「這一仗是先挫後勝。」 「不錯,不錯!」大家紛紛附議,「先挫後勝」四個字確是個好說法。 「不過,」那幕友又說,「也不宜率爾入奏,應該先具牘呈報,請爵帥作主。」 「對!高明得很。」劉銘傳說:「那就拜煩大筆。我想,今天一定得報出去,決不可落在人家後面。」 這「人家」是指鮑超,他除了專摺奏捷以外,當然也要咨報李鴻章,如果落在他後面,李鴻章先入為主,信了鮑超的話,自己一番心機或會落空,所以要搶在前面。 於是那名幕友,立即動筆,以「先挫後勝」這句話作為主旨,把戰役經過大改而特改,說是「相約黎明擊賊」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則銘軍便是按時出發而霆軍「未能應時會師」。責任屬誰,不言可知。 接著便說銘軍孤軍獨進,「先獲小勝,忽後路驚傳有賊,隊伍稍動」,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筆:「不知實霆軍也!」霆軍不但後來,而且驚動了銘軍,妙在不直接說破,彷彿是一句不忍直指霆軍過失的恕詞,便顯得格外有力量。 至於留五營守護輜重,也改了說法,是因為「後路驚傳有賊」,不能不抽五營過河,「還保輜重」,由於這樣一調動,陣線有了缺口,「賊瞷暇來撲,以致大敗」,但仍舊全力撐持,「會合霆軍迎擊,遂獲全勝」。這個彌天大謊,編得有頭有尾,入情入理。報到徐州欽差大臣行轅,李鴻章的幕友據以轉奏時,又加重了揚劉抑鮑的語氣,彼此的功過便越發明顯了。 這是一面之詞,還有鮑超的一面之詞。他倒是存心厚道,只敘自己的戰功,並說援救了銘軍,對於劉銘傳卸甲丟盔,坐待被擒的狼狽慘狀,略而不提。同時敘事亦不夠明晰,所以湖北巡撫曾國荃,荊州將軍巴揚阿都只知道尹隆河、楊家洚大捷,究竟是霆軍的功勞還是銘軍的功勞?不甚了了。但李鴻章一看,與劉銘傳所說頗有不符,不免懷疑,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銘軍所報不盡不實——他的想法跟劉銘傳一樣,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兼以新拜湖廣總督之命,正當有所答報,說不得只好顧全自己的頂戴,委屈鮑超了。 鮑超的奏摺先到,發了一道嘉勉的上諭。等李鴻章的奏摺到京,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頭的地方,便把摺子發了下來,當面關照恭王,要查一查明白,究竟是霆軍救了銘軍,還是霆軍未能應約會師,以致銘軍先有挫敗。 遠在數千里外的戰役,而且疆場之間,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能道其真相。恭王與寶鋆都認為無法查,也不必查,因為雖有先挫,畢竟大勝,李鴻章既未指名參劾鮑超失期,朝廷樂得不問,問了反而多事。 但新任軍機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鮑春霆一向驕橫,最近左季高有個摺子,還提到這話。」他說,「劉省三淮軍新進,雖然官位相等,鮑春霆未見得把他放在眼裏,失期之事,我看不假。」 恭王比較沉著,笑笑不作聲,寶鋆卻是一向說話隨便,順口答道:「管他真假呢?爭功諉過,原是兵營積習,誰也搞不清他們是怎麼回事?以後看李少荃有何表示,再來斟酌,也還不遲。」 「不然!佩翁,」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不大有主張,獨獨對這件案子,侃侃而談,「李少荃與鮑春霆有舊,而且新接欽差大臣關防,宗旨在調協湘、淮兩軍,不便指名題參,朝廷既賦以重任,該當體諒他的苦衷,為他出面,整飭軍紀。」 「整飭軍紀?」寶鋆微吃一驚,「嘯翁,此事莫非還要大張旗鼓?」 「紀綱要緊!」汪元方越發擺出煞有介事的神態,「驕兵悍將,非痛加裁抑不可。」 恭王看他這樣子,似乎有些鬧意氣,也不知是跟鮑超還是跟寶鋆?反正此時不宜再談這一案,便敷衍他說:「這自然是正論。我們再等一兩天看,這一兩天總還有軍報來,看情形再商量吧!」 這就一兩天,鮑超、李鴻章、曾國荃、巴揚阿都有奏摺到京,鮑超連戰皆捷,戰果輝煌,李鴻章則是據情轉奏,說劉銘傳以尹隆河一役,先遭挫敗,自請參處。 鮑超拔營窮追捻軍,在安陸以北的直河、豐樂河、襄河等處,連番克敵,殺敵一萬餘,生擒四千,解散脅從一萬人,另外有兩萬難民脫出捻軍的掌握,又在大洪山區捉住任柱和賴汶光的眷屬。目前已追至河南棗陽、唐縣地界。 「鮑春霆名不虛傳!」恭王十分欣慰,「應該有所獎勵。」 「不然!」汪元方打斷他的話說,「王爺不可為此人所蒙蔽。」 「怎麼?」恭王愕然,「何以見得是蒙蔽?」 「王爺請看湖北來的奏摺。」 湖北來的奏摺是曾國荃所上,補敘尹隆河一役的經過。這個奏摺不知出於他手下那個幕友的手筆,糟不可言,原意是在為銘軍的敗績有所衛護,說霆軍與銘軍約期會師,分路進剿,霆軍所剿的是賴汶光,銘軍所剿的是任柱,賴弱而任強,所以霆軍勝而銘軍敗,但鮑超的原奏是,擊破了東捻的主力任柱,始獲大勝,彼此的說法,有明顯的牴觸。 「鮑春霆功不抵過。」汪元方說,「他虛張戰功,言不符實,誤期於先,又驚動銘軍,以致大敗,如果科以失機與掩飾的罪名,應該斬決!」 「嘯翁!」寶鋆大聲說道,「此論未免過苛。」 「我是就事論事,無所偏袒。」 「我亦不是偏袒鮑春霆,無非從激勵士氣著想。」 兩個人又有起爭執的模樣,恭王便作調停:「且等上頭有了話再說。」 「上頭」還是那句話,鮑超的功過要細查,兩宮太后看著來自各方,同奏一事而說法紛歧的奏摺,頗為困惑,慈禧太后說道:「有功的該獎,有過的要處罰,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把人都鬧糊塗了!」 「這都是因為鮑超所報不實之故。」汪元方越次陳奏,「請旨該交部議處。」 「這不大好吧!」慈安太后說,「不管怎麼樣,鮑超總是打了勝仗。」 「他說勝仗,不盡可靠。為了申明紀律,臣以為非嚴辦不可。」 這時恭王不得不說話了,「汪元方所說的雖是正論,不過湖北軍務正在吃緊之際,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寬一步。」他說,「事在疑似之間,不宜作斷然處置。」 「事無可疑的——」 「這樣吧!」慈禧太后不讓汪元方再說下去了,「擬個上諭,申飭幾句好了。」 「是!」恭王又問,「李鴻章代奏,劉銘傳自請參處一節,請旨辦理。」 「那當然也不必問了。」 於是擬旨進呈,說是「劉銘傳於尹隆河之敗,進退失機,其自請參處,本屬咎有應得,惟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姑念劉銘傳果敢有素,鮑超屢獲大勝,過不掩功,均加恩免其議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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