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七〇


  到了一處名叫宿食橋的地方,劉銘傳駐馬等候諜報。兩三撥哨探接踵報告,說是捻軍仍在尹隆河對岸,未見動靜,似乎對官軍出擊,尚無所知。

  這還等待甚麼?劉銘傳立即下令,以步兵五營留在宿食橋守護輜重,餘下的依照原來的計議,全數渡河。原來的計議是分作三路,齊頭並進,右軍先撲尹隆河北岸的楊家洚,任務特重,劉銘傳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擔當。左軍統帶是劉成藻,中軍則由他自己親自率領。

  這一帶是真正的古雲夢澤,湖澤縱橫,楚天遼闊,又當冬季水淺,更便馳驅。劉成藻的左軍先到河邊,人馬涉水而過,接著中軍也渡了河,拉開隊形,向前直衝。

  捻軍自然已得到了警報,也分作三路迎敵,牛洪在西、任柱在東,賴汶光和李允居中策應。銘軍是劉成藻的部隊較弱,而東捻以任柱一股最強悍,所部全是馬隊,跟僧王周旋過很長的時間,轉戰數千里,能夠人自為戰。這最強的正好碰著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剛一接觸,劉成藻那五營就穩不住陣腳向後轉了。

  左軍一轉,帶動中軍,劉銘傳一看這情形,恨不得把劉成藻抓來手刃於馬前。此時無奈,唯有硬拚,下令衝鋒。

  長號筒「嗚嘟嘟」地吹得好響,馬隊一路衝鋒,一路開洋槍,乒乒乓乓,夾雜著萬蹄雜沓,加上後續步兵「殺呀,殺呀」的喊聲,聲勢十分驚人。東捻中軍的賴汶光和李允,頗有憚意,正在有些躊躇,想先避一避鋒頭,忽見東面塵煙大起,遙遙一望,喜逐顏開,那些嘍囉們亦無不精神大振。

  東面來的是任柱的馬隊,一部分渡過尹隆河去追擊劉成藻的部隊,一部分由任柱親自領著來攻劉銘傳的中軍。攔腰側擊,形勢最利,等劉銘傳發覺,已頗難應變——任柱的馬隊飄忽如風,轉眼迫近,攔腰被衝為兩段。

  後一段潰散,前一段恰好遇著賴汶光和李允,迎頭痛擊。劉銘傳此時方寸大亂,只由兩百親手訓練的親兵保護著,在亂軍中奪路而走。

  中、左兩軍都垮了,右軍唐殿魁卻打得很好,輕易奪下楊家洚,渡河擊退牛洪一股,正遇著任柱側攻中軍,飛馬來援,阻遏了攻勢。

  然而這一擋卻使他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中、左兩軍死的死、逃的逃,捻軍三路合而復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對付唐殿魁一軍。他只得兩千五百人,捻軍則有兩三萬,重重包圍,漸漸逼緊,唐殿魁和兩名營官吳維章、田履安力戰陣亡。

  銘軍整個兒崩潰了。劉銘傳和他的幕僚及親兵,陷在重圍之中,無法逃生,索性脫下冠服,坐待就擒。

  這時捻軍兩翼的馬隊,渡河的還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對付唐殿魁一軍,以及追殺四下潰散的官軍,但中路捻軍,渡河而北的人數已有一兩萬,烏合蟻聚,遍野皆是,忽然間有人驚惶地喊道:「霆軍,霆軍!」

  但見北來的霆軍,彷彿大海潮生,初看不過一線,等聽出人喊馬嘶,已如怒潮澎湃,轉眼迫近。霆軍的排面拉得極廣,那凌厲無比的氣勢,急風驟雨般懾人心魄,捻軍先就有了怯意。

  霆軍大敵當前,情況也還不甚明瞭,只從銘軍的潰卒口中,得知友軍吃了敗仗,到底敗到如何程度,先得弄個明白。因此,鮑超下令暫停,會合他手下的主要將領,婁雲慶、宋國永、孫開華、楊德琛,策馬上了一處小岡,大家拿望遠鏡四處搜索,怎麼樣也望不見銘軍的帥旗。

  「壞囉,壞囉!」鮑超著急地說,「劉省三怕的是完蛋了!怎麼搞的嘛?」說著,撥韁就走。

  等下了小崗,他才發令,分兵三路擊敵,而以楊德琛的馬隊為游擊之師,迂迴包抄後路。他自領中路,又以驍勇善戰,曾經與敵周旋了兩晝夜不進飲食而始終不懈,外號「孫美人」的孫開華,居中策應。

  諸將接令,各回本部,看著差不多了,鮑超親自用左手發炮,巨響一聲,哨煙四起,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殺」聲,三路齊發,如排山倒海般壓制捻軍。霆軍紀律雖不佳,賞罰極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戰場,只有一個念頭:「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時個個奮勇爭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風,當者披靡。

  中路因為有炮隊,行動比較慢,左右兩路最先接敵,往中間逼緊,把捻軍擠得不是後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來得正好,鮑超親自率領的洋槍隊,正在等著,看捻軍將到射程以內,便即跪倒放排槍,一排放過,另一排接著來,放過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裝彈藥,到了前面再放。如是週而復始,名為「連環槍」,運用得法,威力極大。

  兩排槍放過,中路的捻軍就已支持不住。這時任柱和牛洪的馬隊,已渡河馳援,馬隊要靠馬,而馬有「西馬」、「北馬」之分。西馬在多少年前稱為「代馬」,嘶風追月,固海內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長在蒙綏大草原中的「北馬」,又不免相形見絀。官軍的馬自然是北馬,而捻軍的馬因為都奪自官軍,所以也是北馬,餵養得卻比官馬好。只是馬雖勝過官軍,武器不堪匹敵,捻軍的馬隊多用長矛,官軍的馬隊是用洋槍,另外還有炮隊支援,這一來捻軍就要倒霉了。

  「開炮!」鮑超親自下令。

  炮也是「連環炮」,左右交替著往疾馳而來的捻軍馬隊中轟,頓時人仰馬翻,捻軍的陣法大亂。負策應之責的孫開華,一直按兵不動,這時遙遙看見楊德琛的馬隊,已從遠遠兩側兜了回來,包抄捻軍後路,怕玉石不分,轟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鮑超面前報告:「霆公!不必再開炮了!該衝鋒了!」

  鮑超舉起左手,用望遠鏡掃了一周,大聲說道:「要得!火候夠了。」

  鮑超用兵,最講究一個「勢」字,但這個「勢」,有時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紮營,一無依傍而四面受敵,問起來說是「得勢」。此時臨敵察勢,他說「火候夠了」,果然夠了!但見楊德琛的馬隊,兩翼齊張,千槍並發,捻軍前面迫於炮火,後面又有歸路被斷之虞,紛紛回竄,孫開華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鮑超也由親兵護衛著,親自踏陣。

  掌帥旗的那名親兵,是千萬人中特選出來的,個子生得不高,而膂力驚人,在馬上把丈餘高的一面紫色帥旗,舉得極高,馬疾風勁,旗面盡展,斗大一個白絲繡成的「鮑」字,老遠就能望見。他的部隊都以這面旗為指引,奔馳衝殺,吶喊的聲音,傳到十幾里外。

  兩翼楊德琛的馬隊,不久便合而為一,終於隔斷了捻軍的歸路,前後夾擊,而西面是漢水,唯一的出路,只有東面一條。東面就是古稱竟陵的天門,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軍無法進城,折而往北,霆軍卻衝過了尹隆河,變成主客易位。

  捻軍的巢壘多在尹隆河南岸,東起洪水轉折之處的多寶灣,以西是拖船埠、張截港,一望無邊,亦不知內中虛實。於是鮑超暫且駐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敵,一面掃蕩賊壘,東捻數年的積聚,除掉毀於炮火,便都落在霆軍手裏了。

  戰局到了清理戰場的階段,各軍紛紛呈報戰果。鮑超最關心的是銘軍將領的下落,派出親兵到各路去查詢,戰場遼闊,一時未得結果,卻有人送來一個珊瑚帽結子,珊瑚四周繞著一串細珠,鮑超一看,眼圈便紅了。

  「省三殉難了!」他淒然向他的幕友說。

  「何以見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結子的也多得很,不見得就是劉省帥。」

  「你不知道,紅頂子多了,不值錢了,省三另外搞了個名堂,喏!」他指指圍繞珊瑚的那串細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難,也是先發現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遺屍,於是便問送帽結子來的人:「這是在那裏找到的?」

  「楊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銘軍劉大帥的屍首。」

  「不忙走!」鮑超站起身來,「我自己去。」

  「這不必!」另有個幕友勸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帥裁決。多派見過劉省帥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這話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馬上給我送信。」

  屍首沒有找到,卻有了個好消息,劉銘傳、劉成藻還有好些幕僚,因為霆軍的及時趕到,已經脫出重圍,回到下洋港去了。

  「還好,還好!」鮑超很欣慰地,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查一查,那些東西是銘軍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