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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現在大家都說,恭王雖然咎由自取,到底也還可以用,這跟我們姊妹的想法一樣。」慈禧太后說到這裏,略停一停,才用很清楚的聲音宣示:「恭王仍舊在內廷行走,仍舊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三樞臣屏息聽著,以為慈禧太后還有後命,但她未再作聲。事情就是這樣了!於是文祥才應聲:「是。」

  「寫旨來看吧!」

  曹毓瑛早就準備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頌兩宮之聖,贊恭王之功,那是假設恭王蒙「加恩賞還一切差使」,雷轟電掣,九天風雨之後,大地清明,日麗風和的境界。此刻完全用不上了。

  趁文祥和李棠階另行回奏其他政務的片刻,他退出養心殿。本想自己動筆,另外擬個旨稿,但意興闌珊,思路窘澀,只好去找借南書房待命的軍機章京執筆。

  南書房密邇養心殿,文學侍從之臣,集中於此,向來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這一天特別熱鬧,在內廷當差的都藉故來探聽恭王的消息,一見曹毓瑛出現,都要聽他說些甚麼。而他甚麼也不肯說,只向軍機章京方鼎銳招招手,把他喊到一邊,密密述旨,然後自己寫了一通短簡,封固嚴密,派人專送到恭王府。

  到了日中,明發上諭已送內閣,這一下消息很快地傳佈了開去。同情恭王的人,自然大失所望,而外人也覺得詫異,不想恭王復用的結果是如此!而「內廷行走」,實在又算不上是一個差使,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而已。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皇恩浩蕩,照例該到恭王府去道賀。恭王心情惡劣,幾乎一概擋駕,依然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在鑒園見著他。

  這極少數的人,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惇王這天顯得很像個做哥哥的樣子,安慰他說:「老六!你別難過,一步一步來。軍機上少不了你,過些日子上頭就知道了。」

  「我難過甚麼?」恭王故作豁達,「總算還教我管洋務。未到『不才明主棄』那個地步。」

  醇王則是對倭仁深表不滿,尤其因為倭仁在內閣會議中,居然倡言醇王的奏摺,可以不議,覺得形同藐視,有傷自尊。便告訴曹毓瑛,說方鼎銳替他擬了一個參劾倭仁未將硃諭明白宣示的奏稿,決意遞了上去。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軍機的領袖,責任特重,更需力求穩定,所以對於那些愛耍大爺脾氣的王公,有些喜歡鼓動風潮的言官,多方疏導,希望把局面冷下來。同時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幾次面對面的促膝密談,在整個政潮中,他雖是局中人之一,卻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觀。他為恭王指出,有些人的目標是在曾國藩,幸而不曾牽連,無礙軍務,為不幸中的大幸。

  其次,薛煥、劉蓉一案還未了,倭仁另有一摺請旨,所謂「行賄夤緣」一節應否查辦?慈禧太后已面諭軍機,命薛煥、劉蓉明白回奏。頗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如果處理不善,引出意外風波,會興大獄,那就大糟而特糟了。

  因此,他勸恭王忍耐,先等薛、劉一案料理清楚,然後再想辦法,復回軍機。此時務宜韜光養晦,千萬不要節外生枝。恭王自然能夠領略他的深意,聽從勸告。但這一次打擊在他認為是顏面掃地,再也無法彌補的事,所以心情抑鬱,不斷搖頭嘆息,任憑文祥百般慰勸,也難把他的興致鼓舞起來。

  倒是醇王十分起勁,遞了那個摺子,一看三天還沒有下文,叫他的妻子進宮去打聽消息。七福晉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進宮請安,正好慈安太后也在,談了些閒話,她忽然冒冒失失的問道:「奕譞有個摺子,兩位太后不知看了沒有?」

  慈禧太后聽這一問,臉色便不好看,慈安太后大為詫異,看著她問道:「老七又有甚麼摺子?」

  「胡扯!」

  聽得這一聲斥責,七福晉一驚,心裏懊悔,該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開口。此刻只好不響了。

  慈安太后為人忠厚,看她們姊妹言語不投機,便也不再追問,亂以他語,把話題扯了開去。

  坐了片刻,她回自己宮裏去午睡,這時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邊去密談,「老七怎麼這樣子糊塗!」她沉下臉來說。

  「怎麼啦?」七福晉越發不安了。

  「老六的事,何用他夾在裏面瞎起哄?你回去告訴他,叫他少管閒事!」

  「是!」七福晉辯白著:「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幹些甚麼?我也管不住他!」

  「怎麼會管不住?」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用很清晰的聲音說:「就說我說的,叫他好好兒當差,將來有他的好處。照現在這樣子,我也不能放心讓他辦事。」

  「是的。」七福晉把她姐姐的話,默唸了一遍,牢牢記在心頭。

  等七福晉辭出宮去,又到了傳膳的時刻。清明已過,日子慢慢長了,晚膳既罷,天還未黑,最無聊賴的黃昏,是盛年太后最難排遣的光陰,平常逗著冰雪聰明的大格格說些閒話,也還好過些。自從下了那道硃諭,掀起絕大風潮以後,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著無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而慈禧太后對威望驚人的親王,自命鯁直的老臣,可以作斷然處置而無所顧慮,獨於這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總有著一種連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內愧,是那種深怕別人責問她:「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畏懼,因此,她怕見大格格的面。這一來便越發覺得孤淒了。

  幸好有另一種興趣來填補她的空虛。那就是權力!午夜夢迴,首先感覺到的,是要珍重自己。她可以很輕易地忘掉自己是個婦人,她感覺到自己是個「爺們」,而且是「雍正爺」或者「乾隆爺」,一句話可以叫一大片的老百姓張開笑臉,一句話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門,哭聲震天。那多夠味?

  於是,她排遣黃昏的方法就像「雍正爺」那樣,親批章奏。看那些章奏,有時就彷彿看那些恭楷抄寫的筆記小說,臂如《閱微草堂筆記》那樣引人深思。地方大吏奏報謀殺親夫等等逆倫巨案,夾敘夾議之間,措詞的輕重,引律的繁簡,在字裏行間有許多毛病,把那些毛病捉出來,或者批示,或者面諭,讓軍機大臣照自己的意思,作成一篇煌煌告諭,她覺得是最痛快不過的一件事。

  這天黃昏所看的奏摺,有一件是被指為向恭王行賄,奉旨「據實回奏」的薛煥的摺子。當然,不承認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讓慈禧太后要考慮的是,薛煥作了「請派員審訊查辦」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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