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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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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不公平,也難說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邊,半仰著臉,很隨便地答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這種態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見慣的,但這天特別覺得不順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了。 「話不是這麼說,也要看辦事的人,肯不肯細心考究。像這個,」她指著單子說,「清澗縣知縣喬晉福,『操守不潔,物議沸騰』,該當革職;這個候補知縣江震,用『氣質乖張,不堪造就』八個字的考語,革了人家的職,就過分了。看樣子,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不善於逢迎,大概得罪了劉蓉,便給人家按上『氣質乖張』四個字,現在又摘了他的頂戴,你想想,這能叫人心服嗎?」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撫,對他們,凡事也不能太認真,臣的意思,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 這話又不對了!劉蓉只是甄別優劣,並未建議如何處分,怎說「照劉蓉所請辦理」?慈禧太后這樣在想。 如果當面點破他的矛盾,彼此都會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著自己,轉臉向慈安太后低聲徵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覺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處事不必過分嚴厲,更要公平。但是,她雖對恭王心以為非,口中卻說不出甚麼峻拒的話來,於是毫無表情地答道:「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 所有的軍機大臣,都聽出這是慈安太后從未有過的語氣——這是「姑予照准」的寬容,含著「下不為例」的警告。當然,慈禧太后對「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罷傳膳,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習慣,便問了聲:「困了吧?」 「倒還好。昨兒睡得早,今兒起得也晚,還不睏。」 「既這麼著,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說著,慈禧太后喊了聲:「來!」 把安德海喊了上來,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摺,同時命令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關防如此嚴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猜想著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摺有關。倒是甚麼機密大事,值得如此鄭重? 「姐姐!」慈禧太后憂形於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我沒有想到,老六是那麼一個人!」 原來事關恭王,慈安太后心裏便是一跳,急忙問道:「怎麼啦?」 「咱們倆,全讓他給蒙在鼓裏了。只以為他年輕,愛耍驃勁兒,人是能幹的,又好面子,總不至於做那些貪贓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們全想錯了。」 這確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不過禮數脫略,說話隨便,那無非年紀輕,閱歷還不夠之故,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因此,對於慈禧的話,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皺著眉發愣。 「就拿今天來說吧,」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低沉,別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劉蓉所請辦理』,就是他把話說漏了,劉蓉想怎麼辦,誰革職,誰降調,早就私底下寫了信給他了。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說穿了,就是劉蓉擬上來的。」 「啊!」慈安太后覺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這麼幫劉蓉,是,是因為受了劉蓉的好處嗎?」 「那還用說麼?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摺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個奏摺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迴避,然後半唸半講解地,讓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聽見過一些關於恭王的閒言閒語,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時搜索記憶,相互印證,似乎那些閒言閒語也不是完全造謠。 「這個摺子雖沒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壽祺人挺耿直的,咱們得回護他一點兒。姐姐,你說是嗎?」 「這當然。」慈安太后躊躇著說,「還得要想辦法勸一勸老六才好。」 「誰能勸他,他能聽誰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話說輕了,不管用,說重了,誰有這個資格說他?」 「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提到故世的惠親王綿愉:「有老五太爺在就好了!不管怎麼樣,就那一位胞叔,話說得重一點兒,也不要緊。」 「能說他的,現在就只有兩個人了。」 「誰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臉來,而且我的嘴也笨,心裏有點兒意思,就是說不出來。」 慈禧太后微微頷首,表示諒解她的困難,接著躊躇地沉吟著,故意要讓慈安太后發現她有話想說而來問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躊躇的是甚麼,「你倒不妨找個機會勸一勸他。」 「這也不光是勸。」 「還有甚麼?」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顯得異常沉著,「我常看各朝的『實錄』,像雍正爺跟年羹堯,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麼好,到頭來弄得淒淒慘慘下場,照我說,這是雍正爺的錯。」 宮裏關於雍正的傳說最多,年妃與他哥哥年羹堯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評年羹堯跋扈,沒有說雍正不對的。所以此時慈安太后對她的話,很明顯地表示出聞所未聞的困惑。 「這都是雍正爺縱容得他那個樣子!」慈禧太后說,「倘或剛見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兒教訓他一下子,年羹堯當然就會收著一點兒,那不是就不會鬧到那樣子不能收場了嗎?」 一連用了三個「就」字,就這樣,就那樣,把慈安太后說得心悅誠服:「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 「老六到底年紀還輕。」她又換了一副藹然長者的聲音,「現在掌這麼大權,真正是少年得志!讓他受點兒磨練,反倒對他有好處。」 「嗯!」慈安太后口中應聲,心裏在測度她這兩句話的意思。 「我倒是為老六好,想說一說他,不過,這件事,咱們倆總得在一起才辦得成。」 「那當然。」 有了這句話,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機會慢慢來,唯一的宗旨是,不辦則已,辦就要辦得乾淨俐落。當然,這只是她心裏的意思,對慈安太后,對任何人都是聲色不動。 然而這不動聲色,在蔡壽祺看,是個絕好的徵象。頭一個摺子是試探,如果兩宮太后交了下來,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須另作考慮,此刻留中不發,而且別無動靜,一切都如預期,那便要上第二個摺子了。 一個人抽毫構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寫了下來:「為時政偏私,天象示異,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虛衷省過。」筆鋒針對著恭王便掃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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