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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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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壽原是捻匪,與洪軍合流,在長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帶與官兵作戰。咸豐八年秋天,李秀成與陳玉成合力穩定了長江北岸,進窺皖北,滁州交李昭壽防守。他部下的紀律極壞,而且不是洪軍的嫡系,所以陳玉成一向輕視他,使得李昭壽起了異心。 於是勝保設法俘獲了他的全家,相待極厚,李昭壽考慮了切身利害,獻出滁州城,接受了勝保的招降。奏報到京,賞給二品花翎,賜名世忠,授職總兵,仍舊讓他駐軍六合一帶。 「從那個時候起,江寧的洪軍與皖北不能連成一氣,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這論起來,也算是勝克齋的功勞。」 「但要挾制朝廷就不對了!」文祥皺著眉說,「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個苗沛霖,聽說那一帶的土匪鹽梟,都出入其門,李世忠的外號叫做『壽王』。」 「那,」寶鋆驚訝地說,「不又要造反了嗎?」 其餘兩個人都不作聲。好久,文祥握著拳,神色痛苦地說:「決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其中關係,太大,太大!」 這樣,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個結論,只有安撫一法。但批答的諭旨,甚難措詞,寶鋆便指著曹毓瑛說:「琢如,這非你的大手筆不可。」 「等見了王爺再說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諭旨以外,還得有別的佈置。」 「對!」文祥深深點頭,「談了半天,琢如這句話很有用。走,咱們上鑒園去。」 到了大翔鳳胡同鑒園,恭王正在宴客,特為告個罪離席,在小書房裏接見密談。一路來,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時便從容地提出了他的辦法。 「安撫固為勢所必然,但這個奏摺不必急著批。」 「對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這個宗旨好,先讓李世忠存著一分指望,咱們再從長計議。」 「是。」文祥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琢如以為還得有別的佈置,這是老謀深算的話。我看,今天就用六爺的名義,先給曾滌生去封信。」 「信上怎麼說?」 「李世忠所請,決不可行。讓他善加安撫,而且,」文祥加重了語氣說,「要嚴加防備!」 「好!」恭王立即作了決定:「就請琢如辛苦一下子,在這兒寫了就發。」 因為決定了把李世忠的請求,暫時擱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養心殿見兩宮太后時,恭王便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記得,等把其他的章奏處理完畢,她和顏悅色地問: 「好像曾國藩還有一個摺子,那個李世忠怎麼啦?」 「這是個麻煩。」恭王使勁搖著頭。 「麻煩可也沒有辦法。到底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下文。」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問:「姐姐,你說是嗎?」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著答道,「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哪!」 慈禧太后對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機會看著文祥說道:「你一定清楚,給講一講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勝保招降李世忠的經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的現況:「李世忠目前駐紮六合,那裏的鹽課、釐金都歸他收了用,這麼優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圖報,別學苗沛霖的樣,絕了那顆降而復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帶了三十萬人,從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從背後打曾國荃,替江寧解圍,如果李世忠變了心,投了過去,舉足重輕,大局會起變化。」 「那就得跟他說好的囉?」 慈禧太后這句話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兩位太后聖明。」 看見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斷點頭,作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卻依然說了出來。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辭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著有威的聲音說:「京裏京外那麼多的人在辦事,說到頭來,就歸咱們君臣幾個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樣樣都能辦通;人,不見得個個都能心服,只要咱們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去,也就管不得那許多了。六爺,你說是這話不是?」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把垂著的手舉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心說:「臣也就是憑一顆心,報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麼才對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個『公』字。」 她停了下來,以沉靜的眼光環視每一個軍機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著她那兩句語意深沉的話,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甚麼責備的話要說。 「就拿何桂清這件案子來說吧,」慈禧太后依然閒閒地,彷彿談家常的那種語氣,「照我看,是辦得太重了一點兒。喪師失地,也不止他一個人,何以就該他砍腦袋?去年夏天從上海押解到京,朝裏有些人幫他說話,有些要嚴辦,我們姐妹也鬧不清誰的理對,誰的理不對。光講理好辦,存著私心,這面一套說法,那面一套說法,把理路搞亂了,事情可就難辦了。當時我就想,倘或何桂清這件案子,由我一個人作主,我一定饒了他,革職永不敘用,也就夠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說,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飭紀綱,才能平定大亂。這話說的是大道理,沒有得可駁的,我們姐妹心裏想饒何桂清的,也辦不到,只好準了『秋後處決』的罪名。本來去年改元,秋決停勾,何桂清還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說,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辦理,到底把他綁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沒有得可說的。不過——」 一轉要說到正題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來,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窯綠地黃龍的蓋碗,揭開碗蓋,送到口邊,卻又嫌茶不燙,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重換。這一耽擱,別的人倒還好,吳廷棟卻真如芒刺在背,異常侷促,因為嚴辦何桂清,他的主張最力,現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滿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辯,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氣,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塊絲手絹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漬,接著往下說:「我也是由何桂清這件案子,想到勝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不能與城共存亡,說是為了整飭紀綱,辦他的死罪,話是不錯,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過一個文弱唸書人,聽見長毛來了,嚇得發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勝保——如今甚麼年頭兒?他還在學年羹堯,把朝廷當作甚麼看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話,忍不住要說,甚麼叫紀綱?殺何桂清就有紀綱,辦勝保就不提紀綱了?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爺,」她揚一揚頭,高瞻遠矚地看著所有的軍機大臣:「你們大家,看我的話,說得可還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頭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過說說。」慈禧太后越發謙抑,「你們商量著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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