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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寬慰自己,還是安慰別人,反正說了這句話,心裏覺得好過得多。這時材官又來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設好,多隆阿神色肅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時多隆阿隨帶的勁卒,已包圍了整個欽差大臣的行轅,中門洞開,一直望到門外照牆,刀光耀眼,如臨大敵。不管勝保平日如何跋扈,甚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裏,見此光景,也不由得膽戰心驚,乖乖兒在香案面前跪了下來。

  於是多隆阿把黃綾封套中的上諭取了出來,高捧在手,這只是裝個樣子,他不識漢文,上諭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誦得滾瓜爛熟了,這時如銀瓶瀉水般,一口氣背了下來:

  「諭內閣:前因陝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係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著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准逗留。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看勝保交多隆阿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歸多隆阿接統調遣。欽此!」

  把上諭唸完,勝保已經面無人色,磕頭謝恩的動作,顯得相當蹣跚。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抬起來,多隆阿問道:「勝保!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勝保淒然相答。

  「那就取關防來!」

  用不著勝保再轉囑,早有人見機討好,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交到勝保手裏,勝保捧交多隆阿,他雙手接過,解開紅綢,裏面是三寸二分長,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拿起來交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你看看,對不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錯!」

  「好!」多隆阿揚起頭來,環顧他的隨員,大聲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買放,不遵令的軍法從事。」

  這一下把勝保急得神色大變,上來牽住多隆阿的黃馬褂,不斷地喊:「禮帥,禮帥!」多隆阿號禮堂,勝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號的,這時改了稱呼。

  「怎麼樣?」

  「禮帥!」勝保長揖哀懇:「念在多年同袍之雅,總求高抬貴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說:「給你八駝行李。」

  「這,這,這——,」勝保結結巴巴地說,「這不管用啊!」

  「管夠可不行!」多隆阿使勁搖著頭,「八駝也不少了,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不就夠用了嗎?」說到這裏向身邊的材官吩咐:「摘頂戴吧!」

  於是勝保的珊瑚頂子,白玉翎管連著雙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一起褫奪,換上待罪的素服,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時一再叮囑,務須小心,倒像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

  這因為多隆阿久知勝保自己雖不練兵,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烜赫,特意挑了二百人,個個體魄魁梧,配備了精美的器械服裝,厚給糧餉,常有賞賜,把這個「元戎小隊」,以恩結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勝保,不知有國法,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勝保的念頭,以勝保的毫無心肝,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與回捻同流合污。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選精兵看守。

  誰知他把勝保看得太重了。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勝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餘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二百親兵,四十八名廚役,走了一大半,跟在勝保身邊的,只有一名老僕,兩名馬伕,還是他當翰林時的舊人。

  這時雷正綰已從鳳翔前線趕回西安,重投故主,萬感交集,但無暇去細訴他在勝保節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給他一個相當艱鉅的任務,安撫各營,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為勝保跋扈得不成話說,不能不振飭紀綱。除了勝保一個人以外,決不會有牽涉株連的情事,新任的欽差大臣也決不會有所歧視,勸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賞。

  儘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慰,終於還是有勝保舊部八百人,呼嘯過河,另投山東,一路騷擾,不在話下。多隆阿接得報告,不願分兵追擊,因為他要集中兵力對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與勝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將領集議,瞭解了情況,下令開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驚擾得魂夢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聽,說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蕩平。接著便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來尋親覓友報喪,說是南岸官軍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轟在裏頭了。

  而軍機處只知道多隆阿連番大捷,下詔褒獎,同時催促移解勝保。查抄已告一段落,勝保的姨太太,各攜細軟,走散了許多,剩下的幾個也是惴惴不安,侷促在特為劃出來的一座院子裏,要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容易。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綰來了,這一下如見親人,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訴苦,雷正綰也只有報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開口的機會:「明天要走了。」他說,「請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們過河到山西。以後各自小心。」

  大家都沒有留心他最後這句話中的警告意味,只問:「到那裏呀?」

  「自然是跟著勝大人到京裏。」

  到京裏以後如何呢?雷正綰無法回答,大家也無法想像。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車先走。勝保接著東下,依然坐了八抬綠呢大轎,只在轎槓上拴一條鐵鏈子,表示轎內是革職拿問的犯官。

  雷正綰派的人,護送出關,隨即折回。勝保的眷屬從風陵渡過河,進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經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裏。

  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荒村,而原來不是。河東富庶之區,卻以數經兵燹,匪來如梭、兵來如梳、輪番的騷擾劫掠,把稍稍過得去的人家都攆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勝保的眷屬連同少數的舊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護送官兵,一共佔了兩座人去樓空的大宅。

  天氣冷,又沒有月亮,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鬱憂懼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護送官兵以外,其餘的都草草設榻,鑽入被窩,聽遠處傳來的狗哭狼嗥,把顆心都擠得發酸了。

  勝保的那個呂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著,獨擁寒衾,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火焰出神。她在想勝保,也想著陳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變成欽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親耳聽見過別人在背後叫她「賊婆」。以後呢?她在想,勝保的人緣不好,說不定會充軍,充到冰天雪地的邊疆,自己當然也要跟著去,說甚麼雪膚花貌,都付與陰寒窮荒,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這樣惘惘然萬般無奈時,忽然聽得狗叫,叫得極其獰厲,然後又是長號著奔遠了,彷彿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顆心,驀地裏提了起來,側耳靜聽,彷彿是有人聲,便喚那在她床前打地鋪的丫頭:「小珠,小珠!」

  小珠為她喚醒,夢頭裏著了驚,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張張地問:「那兒失火,那兒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時間人聲雜沓,湧進來一群人,燈籠火把照耀著,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來,起來!」有個官長模樣的壯漢大聲吆喝:「搜查奸細!」

  這種情況她以前也遇見過,懂得應付的方法,趕緊輕聲喊道:「小珠快起來!把那包碎銀子拿給我。」

  她是預備拿一包碎銀子送給來搜查的官兵,買得個清靜,成算在胸,動作便比較從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燈,卻聽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頭從嵌在冰紋格子窗上的那塊玻璃望出去,只見官兵正從各個房間裏把箱籠抬了出來,堆在院子裏,「這是幹甚麼?」她失聲而問,一句話不曾完,聽得房門上猛然一腳,立刻便是一個洞。

  「開門,開門!」外面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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