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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但是,他要補救卻甚難。馭下無恩,士卒不肯用命,濫作威福,同官不願支持,這才真的到了呼應不靈的窘境。最苦惱的是他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連「子弟兵」都沒有。事急無奈,想起一著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禍心,中外大僚,無不深知,他以辦團練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撫,通洪軍、通捻軍,反跡早露,只以用「英王」陳玉成結交了勝保,勝保為他「乞恩免罪」,勉強就撫。當政的大臣,因為江南軍務吃緊,而河南的捻軍、陝西的回亂,在在需要剿治,所以雖有袁甲三等人,對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範得極嚴。那知勝保計無所出,派了個提督,拿了用督辦陝西軍務欽差大臣關防所發的護照,調苗沛霖所部到陝西助剿。

  消息一傳,安徽、江蘇、山東、河南各地負有治安責任的地方官和帶兵官,無不大起恐慌,飛章告警。因為苗沛霖正苦監視太嚴,動彈不得,經勝保檄調到陝,恰好給了他一個竄擾的機會。於是軍機處搞得手忙腳亂,用六百里加緊的廷寄,「嚴飭勝保速行阻止」,同時分別命令僧格林沁及有關各省的大員,阻攔苗沛霖,「妥為開導,剛柔互用。如不聽阻止,即著分撥兵勇,並力兜剿,毋許一人一騎,鬧入境內。」

  這還不算,還把苗沛霖的一個「剋星」找了出來。這個人就是湘軍羅澤南的舊部李續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極熟,苗沛霖對他相當忌憚。後來調到湖北,當胡林翼病重時,專摺保薦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調為安徽巡撫,用意就在責成他專門對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憂奏請開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滿。現在因為勝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動,所以特旨催促,「剋日啟程赴皖任事,斷不可拘泥假期未滿,稍涉遲延,致皖省大局,或有變遷貽誤。」

  為了勝保的輕舉妄動,惹起了極大的麻煩,朝中大臣,各省大吏,無不對他深恨痛絕,「皆曰可殺!」

  於是各處彈劾密告勝保的章奏文書,又如雪片飛到。恭王派了專人處理,把那些文件分別處理,雖有少數誇大其詞,意在報復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實在,因為一項劣跡,常有幾個人指出,經過仔細比對,逐條開列,總計有十來款之多。

  為了整飭紀律,軍機大臣沒有一個不主張嚴辦的。第一步當然是查明實在情形,可是怕打草驚蛇,勝保得知其事,激出變故,而且正派他負責剿平回匪,也不能打擊他的威信,這樣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辦。

  會商的結果,採納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問,奏准兩宮太后,隨即下了一道密諭:

  「前有人奏:勝保去春督師京東,以至入皖,入陝,所過州縣,非索饋千金或數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羈留,官民尤困。隨營之妓甚多,供億之資不少。又有人奏:勝保上年督兵直隸,路過衡水,悅民間女子,招至營中閱看。又縱容委員,濫賣『功牌』,至今直省拿獲馬賊,多帶有勝保營中藍翎或花翎,以及頂戴執照。又有人奏:勝保以一寒士,自帶兵以來,家資驟富,姬妾眾多,揆厥由來,總由濫保人員,以取賄賂;虛報名額,以冒口糧;勒派捐稅,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帶眷屬,熄赫道路;其拔營赴陝,同行女眷大轎有數十乘,聞「四眼狗」陳玉成家眷,亦為勝保所有,隨從車輛,不知多少?各州縣不勝苦累等語。以上勝保貪漁欺罔各劣款,係近日節次有人參奏,情節大同小異,似非虛罔。僧格林沁久駐河南、安徽交界處,見聞自必較確,著即按照所參各款,據實復奏。」

  以外還有陝西紳士的「公稟」——是由多隆阿抄呈的。這些公稟是要求多隆阿回陝西去平回亂,當然也就提到了勝保,除去貪污、好色的劣跡以外,還指出「諱敗為勝」,說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鳳翔,東路同州,為回匪集結之處,而勝保安坐省城,捏造獲勝的戰報。朝中這才明白,中原的局勢,比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整個情況是四面作戰,剿捻匪、平回亂、對付勝保,還要攔截苗沛霖。這些任務,分別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務是不准苗沛霖入陝,怕在回亂以外,別生「苗亂」。

  朝中的佈置是以僧格林沁為第一線,這一線在河南如果擋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關。此地自古就是一夫當關,萬人莫敵的重險,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時趕到,後患不堪設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從紫荊關北上,且戰且走,星夜疾馳,趕往潼關。

  這時的勝保,到同州、朝邑一帶視察了一番,已經回到西安,還在要兵要餉。親自動手的奏摺,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遙制」的話了,改了一個說法:「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這是指英法聯軍內犯時,勝保曾在通州「與洋人接仗」而言。接下來便鋪敘他這次同州之行的戰功,說是一個名叫王閣村的地方,為回匪老巢,進剿大勝,得意洋洋地寫道:「臣抵同未及三日,獲此全捷,差可壯我軍威。」然後就提到軍餉了,除了照例指責各省協餉,未能如數撥解,兵勇口糧,積欠纍纍以外,因為關中已是「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季節,特意加了一筆:「現在天氣日寒,兵丁時虞饑潰。」另外加了三個「附片」,一個是參奏署理陝西藩司劉齊銜籌餉不力,辦事玩忽;一個是奏請開復三名革職人員的處分,隨營效力;再一個是請催新任西安將軍穆騰阿迅即赴任,並幫辦陝西軍務。

  等這個奏摺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勝保劣跡的復奏也到了,不但上諭中所指出的幾條,都是事實,另外還查出了許多秘密。最駭人聽聞的是,陳玉成的兩個弟弟被捕送到勝保軍營,獻上金銀數千兩之多。勝保得了這麼一筆豐厚的賄賂,全力庇護,饒了那兩個「要犯」的命,並還派在營裏當差。

  這個秘密的揭露,為軍機大臣帶來的隱憂,不下於勝保的擅調苗沛霖入陝。當即以緊急驛遞,分飭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專人訪查詳情,同時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說他早一日到潼關,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顧之憂」。

  潼關當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陝甘總督熙鱗,他的任命,在七月間與勝保的任命同時下達。陝甘總督駐蘭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陝西處理回亂。西安有了一個跋扈異常的勝保,還有身為「地主」的巡撫瑛棨,他不便去自討沒趣,因而留在潼關。堂堂總督,侷促一隅之地,而勝保有所知會,動輒以硃筆下札,把他的身分貶成了一個總兵,因此,這個老實人抑鬱萬狀。但總算是一個總督,所以軍機處所發的,有關指示處置勝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份,跟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一樣,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關。

  多隆阿終於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預定的期限,領兵到了。這是一支好軍隊,因為多隆阿軍令嚴肅而馭下有恩,所以連營十餘里,闤闠不驚。在潼關,他除了會見熙麟以外,還特地找了個人來會面——駐紮黃河對岸,山西境內,自風陵渡到蒲州,沿河佈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統德興阿。

  德興阿跟多隆阿一樣,都是黑龍江出身,都不識漢文,都是旗將中的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將之才,而德興阿僅得一勇字,他以善騎射受知於文宗,五六年前在揚州一帶頗有戰功,這是得力於翁同龢的長兄翁同書為他幫辦軍務,及至翁同書調任安徽巡撫,左右無人,軍勢不振,於是連戰皆北,被革了職。不久,賞給六品頂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員的副都統職位,不想偏偏遇著了一個勝保。

  勝保看不起德興阿,德興阿也看不起他。他雖沒有像另一個副都統那樣被打軍棍,但為勝保攆出陝西,西安的副都統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難堪的事,所以他對勝保早存著報復之心。

  德興阿與多隆阿是舊交,一見面照滿洲的風俗「抱見禮」。德興阿微屈一膝,抱著多隆阿的腰,興奮得近乎激動了,「大哥,」他說,「你可來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經晚了。」多隆阿撫著他的背問:「你那兒怎麼樣?」

  「瞎!真正是一言難盡。」

  兩人執著手就在簷前談話。德興阿賦性粗魯,口沫橫飛地大罵勝保,多隆阿靜靜地聽著,等聽完了,不動聲色地說道:「勝克齋是立過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給面子,你也忍著一點兒吧!」

  一聽這話,德興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卻做個肅容的姿勢,旋即揚著頭走了進去。

  「大哥!」德興阿跟到「簽押房」裏,不勝詫異地追問:

  「怎麼著,你不是來拿勝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還是不改。這兒是他們替我預備的『公館』,難保其中沒有勝克齋的人在偷聽,你這麼一嚷嚷,叫我能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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