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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越是叫他「別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彥訥謨祜後面,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發乾。等到了西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簾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盛裝貴婦——太后原來這麼年輕!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太后的儀注,早在家裏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裏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撲通一聲跪下。

  照規矩應該一進門就跪請聖安,然後趨行數步,跪在一個適當的地點奏對,他這樣做法,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下面「阿克丹」那個「阿」字是張口音,要轉到「克」字特別困難,於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結巴,連伯彥訥謨祜都替他急壞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覷,尷尬萬分,慈禧太后卻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醜,聲色不動地靜靜等著。直到阿克丹急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時,她才輕輕說了一聲:「叫他下去吧!」

  於是伯彥訥謨祜伸手把他的頭一撳,同時說道:「給太后跪安吧!」

  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個頭,等抬起臉來,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個背影。

  「唉!」伯彥訥謨祜嘆口氣說:「滿砸!」

  他在外面嘆氣,慈禧太后在裏面冷笑,雖無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卻覺得異常窩囊。又因為大公主就在旁邊,也不便多說。因此本應很熱鬧、很高興的一個場面,突然之間變得冷落了。

  小皇帝卻不知道有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會,忽然問道:「怎麼還不開戲?」

  開戲要請懿旨,由張文亮轉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請示,慈安太后一迭連聲地說:「開,開!」

  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過去。醇王引領著兩宮太后和皇帝,到了戲廳——戲台朝北,戲廳朝南,五開間的敞廳,槅扇都已拆除,當中設一張御案,是皇帝的,後面用「地平」填高,東西分設兩張御案,是兩宮太后的。兩面用黃幔隔開,是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扈從大臣的席次。

  未曾開戲,醇王先奏,這天的戲是由皂保和崇綸提調。這兩個人都是內務府出身,現在都在當戶部的滿缺侍郎,京城裏出名有手面的闊客,於是傳了這兩個人上來,並排跪下,由崇綸陳奏戲目。

  「今兒伺候兩位皇太后、皇上五齣戲。」他把手裏的一個白摺子打開來,一面看,一面說:「第一齣《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勝的四郎,胡喜祿的公主。京城出頭一份。」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把從阿克丹那惹出來的氣,消失得乾乾淨淨,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最愛聽《四郎探母》,於今首演的就是此戲,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見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齣是齣玩笑戲,劉趕三的《探親相罵》,這也是頭一份。」崇綸略停一停說:「第三齣是盧檯子的《空城計》,慶四給他配司馬懿。這又是頭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頭一份』哪?」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又問:「盧檯子是誰?」

  「喔。盧檯子就是盧勝奎。」

  「原來盧檯子就是盧勝奎。」慈禧太后問:「還有呢?」

  「盧勝奎跟劉趕三,今兒個都是雙出。」崇綸答道:「《空城計》下來,先墊一齣小戲,好騰出工夫來讓盧勝奎卸裝,扮下一齣戲。這墊的一齣戲,也是京城裏的頭一份。」

  崇綸是有意帶些「耍貧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連慈安太后都被逗樂了:「怎麼全是頭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頭一份,不敢伺候兩位太后和皇上。」崇綸精神抖擻地說:「這齣戲叫《時遷盜甲》。」

  「那不是昆戲嗎?」

  「是。唱這齣《盜甲》的,就是個『蘇丑』,叫楊鳴玉,他的絕活挺多,這一齣《盜甲》是專為給皇上預備的。再下來就是大軸子了,《群英會》!程長庚的魯肅、盧勝奎的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劉趕三的蔣幹。」

  「程長庚!」慈安太后以略帶訝異的聲音問道:「他還在京裏?」

  「他還在京裏,還是『三慶徽』班的掌班。」崇綸又把一個戲摺子高捧過頂:「還留著富餘的工夫,預備兩位太后點戲。」

  「這樣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說:「傳膳開戲吧!」

  於是,一面是太監遞相傳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規矩供膳,一面是笙簧並奏,鑼鼓齊鳴,由昇平署的太監演唱吉祥例戲,滿台神佛仙道,只是熱鬧而已。兩宮太后和皇帝,把這些戲都看得厭了,但規矩必須如此,便只好由他們去。

  「趁這會多吃一點兒!」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說:「吃飽了好聽戲——你不是說不愛聽昆腔,愛聽皮黃嗎?」

  「是!」大公主很馴順地答應著,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這是她喜愛的一樣食物,為了酬報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嘗了一片火腿,然後轉臉對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說道:「拿這個送給六爺。不必謝恩!」

  話是這麼說,並不用在御案上撤走這個菜,御膳照例每樣兩份,一份御用,一份備賞,備賞的一份,送到黃幔外面,恭王聽說不必謝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邊,例戲已經唱完,台上貼出一張黃紙,大書:「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後是內務府的兩名司員,從「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走了出來,在台柱前相向而立,這是內廷的規矩,名謂「帶戲」。

  「討厭!」慈禧太后輕輕咕噥了一聲。

  這兩個字只有大公主聽見,好好一齣戲,有這兩個官員站在那裏,搞成格格不入的場面,確是討厭。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話吩咐。

  「這兒不是宮裏,用不著『帶戲』。讓他們走開!」大公主極有決斷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馬上去告訴他們。」

  他用不著去看臉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話,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宮裏,連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憚大公主。她說話厲害,不問在甚麼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若惱了她時,憑藉身分,佔住道理,一頓申斥讓人無法申辯。當然,那是由於慈禧太后的寵愛,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寵,是因為恭王掌權,如果做父親的垮了下來,做女兒的那也神氣不到那兒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這樣在想,尋著了崇綸,傳到了話,台上的兩名內務府官員,隨即悄悄退下,剩下楊四郎與鐵鏡公主,從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這才好!」慈禧太后越發高興了,聚精會神地看完這齣戲,回頭說一聲:「賞!」

  安德海是帶了銀子來的,賞了一個五十兩的「官寶」,於是余三勝與胡喜祿到台前來謝了賞。接著便是劉趕三的《探親相罵》,盧勝奎和旗人慶四的《空城計》,兩宮太后,無不有賞。第四出《時遷盜甲》,楊鳴玉那翻騰跌扑,落地無聲的武功,把個小皇帝看得幾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賞。

  大軸上場,天將黑了,明晃晃點起無數粗如兒臂的紅燭和明角宮燈。程長庚的魯肅和盧勝奎的孔明,固然各擅勝場,但慈禧太后激賞的卻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來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舉手、一投足,才看出別具風流,開到口時清剛絕俗,轉眼神、舞翎子,竟活畫出睥睨一世的公瑾當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甚麼叫儒將?這就是!」她這樣跟大公主說,也不問她懂不懂「儒將」這兩個字。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卻是與李鴻章並稱「皖中人傑」的程長庚,其實這一半也出於念舊之情,程長庚早在咸豐年間,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內廷供奉」,所以在《群英會》唱完,放賞之時,特別吩咐,召見程長庚。

  程長庚曾被賞過「六品頂戴」,備有一份朝冠補服。他為人謹飭識大體,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自然要衣冠整肅,所以把那套「行頭」也在衣箱裏帶著。此刻穿戴整齊,「做此官、行此禮」,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所以趨蹌拜起,氣度雍容,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更像個官兒。

  當然,所謂「召見」也不過跪得近些,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慈安太后拙於言詞,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也真沒有甚麼好跟人說的。所以應個景,便由崇綸帶了下去。

  這該起駕回宮了。就在兩宮太后要離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過來,悄悄奏報:「啟奏兩位主子,五爺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對這幾個小叔子最客氣,「請過來吧!」

  惇王已經在廳前聽到了,不等召喚,自己便走了上來。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離座,惇王請個安說:「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書也讀得不好,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倒是甚麼事兒啊?」她還不敢隨便答應,「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

  「也沒有別的事兒,臣想跟老七今兒個一樣,奉請兩位太后,到臣那兒玩兒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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