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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因此,這時她絕口不提把大格格撫養在宮的話,但對她們母女的恩遇甚隆。等傳膳時,吩咐另擺一張膳食,御膳有甚麼,便賞甚麼,等於是開了一式無二的兩桌飯。

  飯罷天色將黑,宮門下鑰,進出不便,隨即叩頭告辭。慈禧太后早備下了賞賜,恭王福晉謝恩受領,同時也把自己備下的犒賞,二百兩銀票的一個紅封袋,當著慈禧的面,交給了管事的宮女。

  等回到府裏,恭王問起進宮的情形。夫婦倆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過對於大格格的懂事聽話,在兩宮太后面前一點都不顯得怯場,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為如此,心裏都隱隱然地存著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從此不提此事。

  一連幾天,居然毫無動靜,恭王以為事成過去。其實那是慈禧還沒有工夫來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晉入宮開始,她接連不斷地在「會親」,醇王的福晉,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婦,都被接到宮裏,細敘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會親,因為兩宮並尊,也要到她這裏來請安,人來人往,頗不寂寞。

  如果僅僅是敘家人之禮,談談日常瑣屑,還費不了她多少時間。就因為在與醇王福晉,談起往事,提到當年受過吳棠的恩惠,姐妹倆感激涕零之餘,曾憑倚著父親的靈柩自誓,只要有出頭的一天,首先就要報答這個雪中送炭的恩人。現在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后,而且親掌大權,此時還不報恩,要等到甚麼時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這個把月來,為了全力對付肅順,以及圖謀實現垂簾的願望,一時想不到此,現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來辦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晉提醒以後,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報吳棠的恩。照她的願望,最好給吳棠一個總督,但這是辦不到的事。一個道台,連監司都還未巴結上,何能超擢為方面大員?不要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不會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還不敢這麼不顧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時雖無處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機會很快就會到來。朝廷已連下詔旨,諭令中外保舉人才,飭知各省察舉循良,訪求學行兼備之士。在求賢以外,也曾下詔,廣開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書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舉了吳棠,就可以登進賢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這樣想停當了,便特別注意舉薦現任官員的摺子,倒有個御史鍾佩賢,上疏「請揚舉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舉了一大串湘軍將領的名字,說這些人本來無籍無名,只以得人識拔保薦,不數年間,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論始,原保的人應加褒獎。在那十幾個名字中,並無「吳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經歷了這四個月,已學會了北附生發的竅巧,打算借這個摺子,來問問恭王,只要有一絲關連,能扯得上吳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這樣一個人在燈下籌劃,忽聽得外面有聲音,彷彿是甚麼人來叩宮門,有人出去應接,不免暗暗詫異。過了一會,聲音靜了下來,然後聽得安德海在問坐更的太監:「主子安歇了嗎?」

  慈禧太后聽這問話,便知是有極緊要的事,就在裏面大聲問道:「甚麼事呀?」

  「跟主子回話,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

  「呃!」慈禧太后答了這一聲,倒有些茫然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夜裏收到緊急軍報,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定神細想一想,記起先帝遇到這樣的情形,必是先收摺來看,有的表面緊急,實際上無關輕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慮,不妨到第二天再發下去;也有的必須即時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飛召軍機大臣來商議,甚至找值班的軍機章京來,口述諭旨,當夜馳發軍前。

  於是她吩咐宮女去開了門,接來內奏事處呈進的黃匣,同時傳話,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裏一共兩道奏摺,都是從浙江來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幫辦團練,分守浙東的王履謙,奏報浙江嚴州等處的洪軍,用八漿炮船,由臨浦攻打蕭山,連陷諸暨,隨即全力進攻紹興,府城腹背受敵,終於被攻破西門,全城陷落,自請處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撫王有齡、杭州將軍瑞昌,連銜會奏,說杭州省城為洪軍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重重包圍,形勢危急,請求速派援軍。

  慈禧太后對浙江的地形和軍事態勢,不甚明瞭,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紹興是浙東的名邑,這是她知道的。更因為是六百里加緊的軍報,越發覺得事機急迫,不能耽誤,心裏盤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安德海在窗外答應:

  「你知道不知道,軍機處這會兒有人沒有?」

  「怎麼沒有?有值夜的軍機章京,住在方略館。」

  「對了,我倒忘了!你趕快把這兩個摺子送了去,讓他馬上送給六爺去看。」慈禧太后又說:「這是要緊的軍情,可別耽誤了。」

  於是,安德海接了黃匣,到敬事房要了鑰匙,開出宮門,交代乾清門侍衛把那兩道奏摺送到方略館。

  方略館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漢軍機章京許庚身,奉命編製近十年的軍機處檔案,正埋首在故紙堆中。接到乾清門侍衛送來的黃匣,以及口傳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開黃匣,拿起奏摺一看,頓時五中如沸。許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還是明朝傳下來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當然懸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緊,只得暫且把自己憂煩丟開,託了一同值夜的滿軍機章京代為照應,匆匆繞過內務府,套車出西華門,往北直奔翔鳳胡同的鑒園。恭王宴客剛散,聽說軍機章京送奏摺來,便叫請到書房見面。

  行過禮,呈上奏摺,恭王才看了幾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點走!」

  這當然因為許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辦軍事方面的廷寄諭旨,特意留他下來,要有所諮詢,因此在恭王看摺時,他一個人坐在旁邊,默默地盤算,準備有所建議。

  「星叔,」恭王憂形於色地問道,「你看紹興一陷,杭州還能守得住不?」

  「難,難!」許庚身使勁搖著頭,「紹興一失,寧波不保,寧紹兩府極富庶,為浙江軍餉所自出,故而失寧紹則絕餉源,此其一。紹興與杭州一訂之隔,寧紹一失,匪軍必渡江夾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懸之地,萬難堅守,只怕就是此刻,滿漢六十萬生靈,已罹浩劫!」

  許庚身語聲低沉,臉色慘白,在燁燁的燭光下,微見淚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駐防的地區,雖也築有滿城,而彈丸之地,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漢人更慘,所以心裏也惻惻然地,相當抑鬱。

  「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告辭了。」

  「你不必難過!」恭王的情緒也激動了,「彼此要同舟共濟!不分滿漢,總要戡平大亂,才有好日子過。好在朝中大局已定,盡可全力專注在軍事上面。明天我得跟兩宮好好陳奏,你預備一張江南兩浙的地圖,怕太后還弄不清地名。」

  許庚身答應著,回到方略館,找出地圖和《嘉慶一統志》來,細心考查,制了一張兩浙現勢圖,註明兵力配備,極其簡明實用。

  這張地圖第二天上午攤開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聲驚呼:「喲!杭州成了個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點著江南的形勢說:「這就像行圍一樣,攆啊攆的,把匪軍都攆到一個角落裏來了。」

  兩宮太后都知道在熱河行圍行獵的方法,是四處八方把野獸趕到預定的地點,然後發弓開槍,才大有斬獲,所以對恭王的這個譬喻,都能充分領會。

  「照這樣子看起來,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聖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籌思已久,江南的軍事,必得統籌全局,逐步進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話雖如此,能救還是要救!」慈安太后關切地問:「六爺,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嗎?」

  於是恭王把許庚身所分析的兩點,照樣說了一遍,卻又補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意,讓曾國藩相機辦理。不過他那裏也很為難。」

  「照這麼說,就眼睜睜看著杭州失守嗎?」慈安太后這樣問說。

  恭王一時無從置答,第一次發覺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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