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九六


  「那是出於穆相的提拔。」綿森下了個評語,「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熱中。」

  「不是太熱中,又何致於這麼巴結載垣和肅順?」趙光發完了自己的牢騷,又替他的同年許乃普發牢騷:「他為了想得『協辦』,硬把許滇生的吏部尚書給擠掉。向來吏部非科甲不能當;肅順居然敢於悍然不顧,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餘辜!」

  這一下把話題扯開了,談起陳孚恩和載垣、肅順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們的勢力,排擠同官的許多往事。萬青藜只能默默聽著,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斷了他們的談興,「請定議吧!」

  「依照原議。」周祖培看著萬青藜說。

  萬青藜覺得非常為難,照自己的立場來說,還要力爭一番,但話說得輕了,於事無補,說得重了,於自己的前程有礙,而況看樣子以一對五,就是不顧一切力爭,也未見得有用。

  正這樣煞費躊躇時,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別無意見,那就這樣定議吧!」

  「我倒沒有別的意見。」萬青藜很吃力地答說,「新帝登極,兩宮垂簾,重重喜事,憐念陳孚恩白髮遠戍,只恐此生已無還鄉之望,何妨特賜一個恩典。」

  這算是無可措詞中想出來的一番很宛轉的話,無奈在座的人,對陳孚恩都無好感,所以「白髮遠戍」的哀詞,並不能打動他們的心。而萬青藜的話,又在理路上犯了個語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輕易地為周祖培搪塞過去。

  「恩出自上。」他把視線掃過座間,落在萬青藜臉上,「上頭對陳孚恩有沒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們此刻也無從談起。」

  萬青藜被堵得啞口無言。反正應該說的話已經說到,算是有了交代,於是繼續沉默。陳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議定了。

  等奏摺上去,自然照准。充軍的罪名,照例即時執行,由刑部咨會兵部,派員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慣例。只要押出國門,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暫作逗留,所以陳孚恩是在彰儀門外的三藐庵暫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務,同時與親友話別。去看他的人也還不少,都說新疆正在用兵,是個效力贖罪的好機會,有的拿林則徐作比,說當年也是遣戍新疆,沒有多少時候,復起大用。陳孚恩是個極知機的人,知道這時候空發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極好的風度,一面道謝,一面不住口地稱頌聖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陳孚恩、黃宗漢這些人,以及宮內幾名與肅順有往來的太監,算是大倒其霉,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當開明的,保留了肅順掌權時的許多好處,首先對湘軍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兩江總督曾國藩,正式奉旨,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所有四省的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制。東南半壁,倚若長城,這等於是開國之初「大將軍」的職責,除了吳三桂以外,漢人從未掌過這麼大的兵權。不同的是吳三桂是自己擴充的勢力,而曾國藩是朝廷的付託。

  至於肅順所結的怨,可恰好為恭王開了籠絡人心的路,一批為肅順所排擠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機會要為他父親翁心存消除革職的處分。他是在戶部五宇字官錢號的案子上栽了觔斗的,這個案子被認為辦得太嚴厲,現在也正根據少詹事許彭壽請「清理庶獄」的奏摺,準備平反。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民間讚揚恭王的人,便越發多了。

  這蒸蒸日上的聲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彌補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違反祖制,促成垂簾而起的內疚和抑鬱,也因為如此,議定垂簾章程的奏摺,也不願領銜,由會中公推禮親王世鐸主稿具奏。

  這個奏摺,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擬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後,國喪百日已滿,方始呈進。章程一共十一條,除去規定須皇帝親臨的各項大典,或者派親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親政之後,再恢復舉行以外,最要緊的只有三條,一條是兩宮太后召見「內外臣工」的禮節,一條是「京外官員引見」的禮節:「請兩宮太后、皇上同御養心殿明殿,議政王御前大臣,帶領御前、乾清門侍衛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簾設案,進各員名單一份,並將應擬諭旨註明。皇上前設案,帶領之堂官照進綠頭簽,議政王御前大臣,捧進案上,引見如常儀。其如何簡用?皇太后於單內欽定,鈐用御印,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該堂官照例述旨。」這個規定,與另一條「除授大員,簡放各項差使」,事先開單,欽定鈐印的規定合在一起,使得兩宮太后在實際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權。同時也跟皇帝一樣,可以召見京內京外的任何官員,親自聽取政務報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顧命大臣或軍機大臣打交道,是無法召見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對於奏進的垂簾章程,相當滿意,當即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百日已滿,從皇帝到庶民,都剃了頭,同時不必再穿縞素,脫去那件黯舊的白布孝袍,換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頂輝煌,看在慈禧太后眼裏,眼睛一亮,心裏越發高興了。

  「六爺!」她喜孜孜地把禮親王的奏摺遞了出來:「依議行吧!」

  「是!」恭王接了摺子又說:「臣等擬議,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應該有一道上諭,詔告天下,申明兩宮太后俯允垂簾的本意。」

  「對啊!」慈安太后接著他的話說,「這原是萬不得已的舉動。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歸政的。」

  慈禧十分機警,趕緊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倆不能不問事,但也虧得內外臣工,同心協力,才有今天這麼個平靜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唸書,過個七八年,能夠擔當得起大事,我們姊妹倆才算是對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那時我們姊妹倆可要過幾天清閒日子了。你們就照這番意思,寫旨來看!」

  恭王身上原揣著一通旨稿,預備即時上呈,此刻聽慈禧這一說,自然不便再拿出來。請安退出,回到軍機處,把原稿拿出來,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刪改定稿,斟酌盡善,才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

  這道上諭是用皇帝的語氣,實際上是兩宮太后申明垂簾「本非意所樂為」而不得不為的苦衷,措詞極其婉轉,字裏行間,頗有求恕於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雖然精明,但肚子裏的墨水,到底有限,經驗也還差得遠,所以看不懂這道諭旨中的抑揚吞吐的語氣,欣然蓋上了「同道堂」的印。這是她獲得這顆印以來,第一次使用紅印泥,朱色粲然,賞心悅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抖擻,浴著朝陽,由東華門進宮。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預先都受賜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下車,王公親貴、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走來走去,只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便是珊瑚頂子,前胸後背,不是仙鶴補子,便是麒麟補子。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級雖低,照樣也可以掛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內廷。

  聽政的地點,依然是在養心殿,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內官員,在東暖閣,遇有典禮則臨御養心殿明殿。此時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擺設得整整齊齊,正中設一張丈餘長的紅木御案,繫上明黃緞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圍。御案後面,一東一西兩個御座,御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作為垂簾的意思。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鋪著簇新的黃緞皮褥子。

  等鐘打九點,文武百官,紛紛進殿,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員,照料著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點之前的一刻鐘,太監遞相傳報,說皇帝已奉兩宮鑾輿,自宮內起駕,於是淨鞭一響,肅靜無聲,只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隱而顯,終於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領著「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頭,接著是景壽、伯彥那謨詁,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兩列,引著小皇帝的明黃軟轎,進了養心殿。

  站好班的官員,一齊跪倒接駕。皇帝之後,是並列的兩宮太后的軟轎,再以後是「後扈大臣」和隨侍的太監,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腦後拖著一根閃閃發光的簇新的藍翎,捧著一把純金水煙袋,緊跟著西面軟轎走,把那張小旦似的臉,揚得老高,那份得意,就像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兩宮太后和皇帝升上寶座,鴻臚寺的贊禮官,朗聲唱禮,自殿內到丹墀,大小官員,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準備了多日的大典,就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權,灰塵落地,浮言盡息,熱中的固然攀龍附鳳,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論,不以垂簾為然的,此時眼見大局已定,政柄有歸,顧念著自己的功名富貴,不但不敢再在背後有所私議,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態度,紛紛去打點黃面紅裏的上兩宮太后的賀表了。

  兩宮太后接受了朝賀,照樣處理政務,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佈置已有更改,御案坐東朝西擺設,兩宮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摺疊的明黃紗屏,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再一次趨蹌跪拜,為兩宮太后申賀。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風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轉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從中斡旋策劃,所以把他們兩人大大地讚揚了一番,同時也提到在熱河所受的委屈,撫今追昔,雖有感慨,卻也掩不住躊躇滿志的心境。

  然後,慈安太后也說了幾句,看來是門面話,其實倒是要言不煩,她囑咐恭王要以國事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這話是有所指的,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他們,過去為了要隔離恭王與兩宮太后,曾一再揚言,說年輕叔嫂,嫌疑不能不避,於今恭王單獨進見的機會甚多,慈安太后怕又會有人說閒話,特意作此叮囑。恭王自然連聲稱是,看看兩宮太后話已說完,便接著陳奏,說兩宮垂簾,政令維新,對於懲辦肅黨一案,請求從寬辦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還有甚麼人應辦而未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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