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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綿森提高了聲音唸道:

  「朕念載垣等均屬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擅跋扈情形,實屬謀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為有罪也。在載垣等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宥,豈知贊襄政務,皇考並無此諭,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託之重?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擬,均即凌遲處死,實屬情真罪當。惟國家本有議貴、議親之條,尚可量從未減,姑於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即派肅親王華豐、刑部尚書綿森,迅即前往宗人府,傳旨令其自盡。此為國體起見,非朕之有私於載垣、端華也。」

  以下是關於肅順由凌遲處死,加恩改為斬立決的話,綿森就不唸了,只喊一聲:「謝恩!」

  載垣和端華那裏還能聽清他的話?兩個人涕淚縱橫,放聲大哭。華豐看看不是事,頓著足,著急地說:「這不是哭的時候!還不快定一定心,留幾句話下來,我好轉給你們家屬!」

  這一說,總算有效果,載垣收拾涕淚,給華豐磕了個頭說:「三叔,我沒有兒子,不用留甚麼話,只求三叔代奏,說載垣悔罪,怡親王的爵位,千萬開恩保全,聽候皇上選本支賢能承襲。倘或再革了爵,我怎麼有臉見先人於地下?」說著又痛哭失聲了。

  端華也沒有兒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聲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華豐厲聲喝道:「事到如今,你還是那種糊塗心思。你雖無後,難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親想一想?」

  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貽禍本房的親屬。端華不再作聲了,咬一咬牙掙扎著要起身,便有個筆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來。

  這時綿森在半哄勸、半威嚇地對付載垣,總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兩個筆帖式扶著,與端華分別進了空屋。

  賜令自盡,照例自己可以挑選畢命的方法,但總不出懸樑服毒兩途,所以兩間空屋中是同樣的佈置,樑上懸一條雪白的綢帶子,下面是一張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邊是一張空榻。

  華豐和綿森等他們一轉身進屋,便悄悄退了出去,這時只剩下幾名筆帖式在監視。載垣雙腿瑟瑟發抖,拿起那碗藥酒,卻以手抖得太厲害,「叭噠」一聲,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載垣又哭了,是嗚嗚咽咽像甚麼童養媳受了絕大的委屈,躲到僻處去傷心的聲音。這時綿森已派人來查問兩遍了,看看天色將晚,覆命要緊,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於是一個性急的筆帖式,被查問得不耐煩,就在窗外大聲說道:「王爺,快請吧!不會有後命了,甭等了!這會兒時辰挺好,您老就一伸脖子歸天去吧!」

  說完這話,發現載垣挺一挺胸,昂一昂頭,似乎頗想振作起來,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頹然不前,把個在窗外守伺的筆帖式,急得唉聲嘆氣,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時,綿森又派出人來探問了。一看載垣徘徊瞻顧,貪生惡死的情態,也覺得公事棘手,必須早想辦法。於是兩人商量著,預備去報告司官,替載垣「開加官」。

  如果被賜令自盡的人,不肯爽爽快快聽命,或者戀生意志特強,自己竟無法弄死自己,以致監臨的官吏無從覆命時,照例是可以採取斷然處置的。在滿清入關以前,類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斃,但這樣便成了絞刑,不是「自盡」。以後有個積年獄吏,發明一種方法,用糊窗戶的棉紙,又稱皮紙,把整個臉蒙住,再用高粱酒噴噀在耳眼口鼻等處,不上片刻,就可氣絕。這個方法就稱為「開加官」。

  也許是載垣已經聽見了窗外的計議,居然自己有了行動,窗外的人聽見聲音,趕緊向裏窺看,只見他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顫抖,雙腿軟,竟無法爬得上去。

  這就必須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個筆帖式推門直入,走到他身邊說道:「王爺,我扶你上去!」

  載垣閉上眼,長嘆一聲,伸出手來,讓他牽持著踏上方凳,雙手把著白綢圈套,慢慢把頭伸了進去。

  站在地上的那筆帖式,張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著載垣,等他剛剛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異常敏捷地把他腳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載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墜,雙腳臨空,雙手下垂,人像個鐘擺似地晃蕩著。

  載垣一生的榮華富貴,就這樣淒淒涼涼,糊里糊塗地結束了。端華也是如此。但無論如何,他們的下場,比肅順還略勝一籌。

  肅順的囚車,一出宗人府後門,就吸引了許多路人,一傳十、十傳百,從崇文門到騾馬市大街,頓時騷動。「五宇字」官錢號案中,前門外有好些商家牽累在內,傾家蕩產,只道此生再無伸冤出氣的希望,不想「報應」來得這麼快!得到肅順處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賀的,此時當然不會輕輕放過,群相鼓噪,預備好好凌辱他一番。虧得文祥預先已有佈置,由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派出人來,監視彈壓,肅順的囚車,才得長驅而過。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們,口袋裏裝了泥土石子,從夾道圍觀的人叢中鑽了出來,發一聲喊,投石擲土,雨點般落向肅順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肅順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這樣,越到菜市口,人越擁擠,直到步軍統領右翼總兵派出新編的火槍營士兵來,才能把秩序維持住。

  其時菜市口的攤販,早已被攆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場,四周人山人海,擠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們的叱斥聲、皮鞭聲,這一片喧嘩嘈雜,幾乎內城都被震動了。

  向來菜市口看殺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但這天所殺的人,身分不同,名氣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頗有大買賣的掌櫃,甚至縉紳先生,也來趕這場熱鬧。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群裏去擠,受那份前胸貼後背,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這樣,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識的商舖裏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藥鋪,叫做「西鶴年堂」,據說那塊招牌還是嚴嵩寫的,這話的真假,自然無法查考,但西鶴年堂縱非明朝傳到現在,「百年老店」的稱呼是當得起的,所以老主顧極多,這時都紛紛登門歇腳。西鶴年堂的掌櫃,自然竭誠招待,敬茶奉煙,忙個不了。

  客人們雖然大都索昧平生,但專程來看肅順明正典刑而後快,憑這一點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談得投機了。一個個不是大發受肅順所害的怨言,便是痛罵他跋扈霸道,罪有應得。

  憤恨一洩,繼以感慨,有個人喟然長嘆:「三年前肅順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條老命,那時何曾想到,三年後他也有今日的下場?」

  「這就是報應!」另一個人接口說道:「殺柏中堂那天,我也來看了。柏中堂坐了藍呢後檔車,戴著大帽子,紅頂子自然摘下來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車,好些個尚書、侍郎陪著聊閒天。」

  「這就不對了!」有人打斷他的問道:「命在頃刻,那還會有這分雅興聊閒天兒。」「這有個緣故。大家都以為柏中堂職位大了,官聲也不錯,科場弊案也不過是受了連累,皇上一定會有恩典,刀下留人,饒他一條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這樣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還叫他大少爺趕快回府裏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著是個充軍的罪名,一等硃筆批下來,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滿好,誰知道事兒壞了!」

  「怎麼呢?壞在誰手裏?」

  「自然是肅順。」那人又說,「當時只見來了兩掛挺漂亮的車子,前面一輛下來的是刑部尚書趙大人,一進官廳,就號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臉色就變了,跳著腳說:『壞了,壞了,一定是肅六饒不過我。只怕他也總有一天跟我一樣。』這話果然說中了。」

  「肅順呢?不是說肅順監斬嗎?他見了柏中堂怎麼樣?」

  「是啊!後面那輛車子,就是肅順,揚著個大白臉,簡直就是個曹操。這小子,真虧他,進了官廳,居然還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陣子。你們各位說,這個人的奸,到了甚麼地步了?」

  「這個人可厲害了。說實在的,也真是個人才!」

  此時此地,有人說這句話,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韙了。於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個內閣中書,這時雖是穿著便衣,但西鶴年堂的主人,是認識他的,眼見客人與客人之間,要起衝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來打岔。

  「方老爺!」他顧而言他地說,「你請進來,我在琉璃廠,買了一張沒有款的畫,說是『揚州八怪』當中,不知那個畫的,請你法眼來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爺對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讓,朗聲吟道:「『國人皆曰殺,我意獨憐才』,知人論世,總不可以成敗論英雄。」

  「倒要請教!」有人臉紅脖子粗地,跟他抬槓了,「肅順身敗名裂,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錯,肅順身敗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為他身敗名裂,就以為他一無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裏?」

  「難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為大局著想不可取?」

  「何以見得?」

  「自然有根有據!喔,對不起,我先得問一聲,這裏有旗下的朋友沒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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