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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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一案的嗎?」慈禧太后答道:「那五個都定了革職充軍的罪。不能這麼籠統了事!六額駙是老實人,冤枉蹚了渾水,咱們要給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說,「不但六額駙,其餘的能寬免也就寬免吧!和氣致祥,別太過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齊點頭,兩個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實際上只有肅順一個人,元兇在擒,廷議誅殺,原已心滿意足,所以有不為已甚的想法,同時也感於慈安太后「和氣致祥」這句話,正合著「同治」這個年號的精義,所以無不首肯。 但是,他們也都知道,詔告天下的諭旨,要能讓人擺在桌子上評論,既然寬免景壽,不得不再找一個人出來加重他的罪名,作為對照之下的陪襯。而這一個被犧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卻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對杜翰深為不滿,認為他應該充軍,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遠些,情勢擺在那裏,杜翰不能單獨論罪,要單獨論罪,他就是附和謀反大逆的從犯,刑罰又不止於充軍。那一來要引起軒然大波,翻案的結果,可能連殺肅順他們這三個人,都會為清議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來,而且這話是看著慈安太后說的:「杜翰是杜師傅的兒子。」 只這一句話,兩宮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個鄙夷的表情。 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諭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張天威之餘,還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張在軍機最久的穆蔭,應該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還建議兩宮太后召見親貴王公以及軍機大臣和大學士,親自徵詢意見,然後宣示,分別減刑。 能讓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贊成的事,當即准奏。接著又問了些登極大典準備的情形,以及外間的民心士氣,和對於載垣等人被捕的反應,到快上燈時,恭王才退了出來。 養心殿召對,雖不准太監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衛嚴格執行關防的措施,否則天語外洩,是無論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這時宮內已紛紛在談論載垣、端華和肅順將被凌遲處死這件新聞。許多太監和宮女,不知道甚麼叫「凌遲」,但一說到「千刀萬剮」的「剮」,就沒有一個不懂的了。 懂雖懂,卻沒有誰見過。因此,在御茶房裏,太監聚集休息之處,便都以此為話題,圍著見多識廣,形似老嫗的六、七十歲的太監去請教。他們也沒有見過,只是道聽塗說,加上自己的想像,說得活龍活現,而遇著另一種不同的說法,便難免發生沒有結果的爭執。 有一個說,「剮」刑稱為「魚鱗剮」,用一張魚網,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緊緊地,讓皮肉都從網眼裏突了出來,然後用極鋒利的刀,一片一片,細細臠割,到死方休。 另一個說不對,剮刑沒有那麼麻煩,也沒有那麼殘忍,只是「扎八刀」,額上兩刀,片下兩塊皮來,正好垂著蓋住了雙眼,胸前乳上兩刀,如果犯人家裏花夠了錢,劊子手這時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窩上刺一刀,結果了性命,以下雙臂雙股各一刀,就都毫無知覺,不感痛苦了。 看起來是「扎八刀」比較合理可信,但另一個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於是展開辯駁,變成吵嘴,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有人喊道:「小安子來了!」 這一喊,嘈雜的聲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現在是宮裏的大紅人,連敬事房的總管都得讓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紛紛站了起來,年長品級高的,叫他「兄弟」,年輕品級低的便尊他為「二爺」,沒有誰敢提名道姓稱「安德海」,更不用說是當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歡聊閒天,一見大家這情形,便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剛才說甚麼來著?」 「沒有甚麼,」有一個謹慎的,搶著答道:「稀不相干的閒白兒。」 「不對吧,」安德海瞪著眼說,「我明明聽見在吵甚麼,好大的嗓門兒!怕的慈寧宮裏都聽見了。」 禁垣深遠,御茶房的聲音再大,慈寧宮裏也不致於聽見,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於是有個膽小的便說了實話:「在談剮刑,一個說是『魚鱗剮』,一個說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麼回事兒?」 「剮誰呀?」安德海揚著臉,明知故問。 「不是肅中堂他們三位嗎?」 「那一個肅中堂?」安德海厲聲詰責,一雙金魚眼越發鼓了出來。 看他這聲色俱厲的神態,莫不吃驚,同時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話,在那一個字上觸犯了他的忌諱? 面對著滿屋子被懾服了的太監,安德海飄飄然滿心得意,氣焰就更甚了,冷笑一聲,環視四周:「已經革職拿問,大逆不道,馬上就要砍頭的人,還管他叫『中堂』,你們是甚麼意思?哼!等著瞧吧!平常巴結肅順的,可得小心一點兒!」 因為有他這一句話,便有人為了挾嫌、求榮,或者脫卸干係,紛紛跑到他那裏去告密。這是給了安德海一個討好的機會。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窩粥,正將就寢時,他揣著一張名單,悄悄到了她身邊。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說,「宮裏有奸細。」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驚,「怎麼說?」 「奴才是說,宮裏有好些肅順安著的奸細。」 「對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閒豫的神態,把臉沉了下來,「第一個就是王喜慶,非重重辦他不可。」 「不止王喜慶一個。」 「我也知道,決不止王喜慶一個。還有誰?你去打聽打聽。」 「奴才已經替主子打聽來了。」安德海從懷裏取出名單,一個一個告訴給她聽:「總管太監袁添喜,家裏有幾畝田,不知為甚麼,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肅順去說好話,好幫他贏官司。」 「可惡!」 「還有御膳房的太監張保、劉二壽,常往肅順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肅順的賞錢。」 「還有呢?」 「還有就是『座鐘處』的杜雙奎了,他替肅順修的兩個表,前兒個自己已經交出來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來,也不能饒他!」慈禧太后吩咐:「傳我的話,讓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來,送到內務府,替我好好兒的審一審!」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傳,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單上所開的五名太監上了綁,押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去審問。其時恭王正在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監,信口亂咬,把宮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別樣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暫且把王喜慶等人收押,等他見了太后回來,親自處理。 等恭王到了軍機處,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準備兩宮太后召見的人,除了桂良身體不適告假以外,其餘的都到了。 「老五六爺」惠親王、惇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睿親王仁壽,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曹毓瑛,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滿漢兩尚書,只召了綿森,因為趙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來,表示這個「御前會議」完全是為了要減載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親貴重臣,差不多盡於此了,平日關防嚴密的軍機處,此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尤其是那些頂兒尖兒的貴人,如惠、睿兩親王,賈、周兩相國等等,每人都隨帶了三四個跟班,捧著衣包、煙袋,暖水壺,在景運門外侍衛值班的屋子裏伺候,一會兒說,把某王爺的參湯取來,一會兒又說,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軍機處的蘇拉奔進奔出傳話,幾乎不曾停過。 這亂糟糟的情形,一時還停不下來,因為昨天內閣會議的結果已經洩漏了,兩王一相凌遲處死,是京城裏從未聽說過的大新聞,而且怡、鄭二王,是兩朝的顧命之臣,掌權多年,肅順的氣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時多少人仰望顏色而不得,這時自然都要看一看他們的真面目。而對肅順,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場,有些人是為柏葰不平,有些人則因為「五宇字」官錢號舞弊一案,辦得太嚴,遭了池魚之殃,傾家蕩產的,把肅順恨入切骨,打算著等他的囚車經過,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時不能「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步軍統領、順天府、刑部各衙門都有緊急報告送來,說謠傳載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傾巷而出,正陽門西城根以及宣武門大街一帶,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維持。恭王怕惹出麻煩來,正召集文祥、寶鋆、曹毓瑛和綿森在商量辦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會議結束,隨即降旨,立刻行刑,這三個步驟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這也就是說,寧願事先稍緩,等部署好了再晉見兩宮太后,比較妥當。 好得是外間謠言雖盛,對事實真相,卻不盡明瞭,都以為載垣、端華和肅順是監禁在刑部大獄。刑部在西長安街與西江米巷之間的刑部街,與都察院、大理寺密邇,合稱為「三法司」,有名的肅殺之地,而以刑部為尤甚,此地原來是明朝的錦衣衛,其中西北、西南兩座俗稱「天牢」,官稱「北所」、「南所」的詔獄,本來是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專管抓人、殺人,「駕帖」一出,魂飛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義士,死在裏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棄市」,則是以宣武門外的鬧區為刑場。照規矩,犯人綁出獄來,由刑部後門穿過西江米巷,沿正陽門西城根,到宣武門一直往南,出騾馬市大街與宣武門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為「菜市口」的地方,把亂七八糟的菜販,臨時趕一趕,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這天看熱鬧的人,多集中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的這個區域,不知道載垣等人是關在東城的宗人府,這就比較好辦了。 「得繞著路走,」寶鋆建議:「出哈達門,由騾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樣嗎?」 旗人把崇文門叫做「哈達門」。出崇文門,由騾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歸,而可以避開人群,自是個好辦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則仍是白費心機。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在表面上,仍舊彈壓西城一帶,暗中在騾馬市大街,展開戒備,布成聲東擊西之計。 他們還在從容商議,慈禧太后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派出內奏事處的首領太監來催問。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寶鋆,分頭通知有關衙門,照商定的辦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會齊了在待命的王公親貴,進養心殿晉見兩宮太后。 未入殿門,恭王站定腳對惠親王輕聲說道:「五叔,回頭該您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可別忘了!」 「真是!老六,」惠親王答道,「你真當我七老八十的,老糊塗了?」 「我只提你一聲兒。」恭王笑道:「您老領頭,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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