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八〇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銀剔牙杖,閒閒走到一邊,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見他的視線投了過來,便也放下筷子,卻又坐了一會,道聲:「失陪」,再慢慢走了過來。

  閣中有面極大的鏡子,正臨後湖,日麗風和的天氣,後湖景色,倒映入鏡,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間,此是題名鑒園的由來。這時兩人就站在大鏡子後面,屏人密談。

  「我說實話吧!」文祥很率直地說,「我要出爾反爾,軍機五個不夠,至少還要添一個。」

  「莫非你心目中還有甚麼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勸六爺示天下以無私。」

  「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問:「難道是因為我老丈的緣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會有人說閒話。」文祥放低了聲音說,「我請六爺綜觀全局,原來是兩滿三漢。」

  「啊!」恭王原是極英敏的人,一點就透,本來的軍機大臣中,穆蔭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漢人,現在則除了曹毓瑛以外,樞廷成了旗人的天下,這將引起京內外極深的猜嫌,於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兩個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個根本不知他們說了些甚麼。宵夜既畢,精神復振,喝著茶,抽著煙,繼續商量人事的安排。

  「肅六被革職拿問了,戶部這個缺是要緊的。」寶鋆問道:

  「該派甚麼人,六爺可曾想到?」

  恭王由於文祥的提醒,這時重新就重用漢、蒙,以期和衷共濟,穩定大局的宗旨,細細考慮了一會,提議以瑞常調補肅順的遺缺,他的本缺工部尚書,調左都御史愛仁來補。這樣一調動,肅順革職的結果,空下來一個左都御史的缺,這是個滿缺,要由旗人來補。

  「我沒有成見。」恭王看著文祥問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舉薦,我舉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別號,他是滿洲鑲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傳臚;但官運不佳,時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當過禮部尚書,因為黃河在中牟決口,督修河工出了亂子,革職召還;自三等侍衛再從頭幹起。到了咸豐十年,又當禮部尚書,又出亂子——只不過奏摺上一句話失檢,降調為刑部侍郎。英法聯軍內犯,被命為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師西城的治安,約束部下,組織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閉戶,準備乾糧、堆積柴薪,如果英法聯軍逞暴,便放起一把火,與敵人同歸於盡。這些勞績,不但為兼任左翼總兵的文祥所親見,亦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這時文祥提出他來,大家都撫掌稱善,認為麟魁應該得此酬庸。

  等這些安排就緒,恭王才提議增加一個軍機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漢尚書中挑選——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屬意於沈兆霖。肅順與他分任戶部滿漢兩尚書;肅順隨扈到熱河,京中的財政支應,他很費了些力氣,而且他也是反肅的健將,聯絡在野大老,發動清議,主張垂簾,在在有功,頗得恭王的欣賞。

  依然是由寶鋆提出,全體同意,方算定局。這時已到了寅正時分,恭王也不再睡,揣著那張名單,套車進宮。

  兩宮太后仍在養心殿召見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張軍機大臣的名單,請旨定奪。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與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給恭王一個特殊的榮典,酬謝他保護聖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勳。

  其實,酬勳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筆「交易」,慈禧太后心裏有數,肅順是被打倒了,但垂簾之議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見臣工禮節及一切辦事章程」,還須群臣「酌古準今,折衷定議」,這裏面就大有伸縮的餘地,而關鍵全在恭王一個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寵信恭王的表示。

  於是她想到前一天與賈楨領銜的建議垂簾一疏,同時送上來的勝保的奏摺,要旨是「皇太后親理大政,另簡近支親王輔政」,這可能是出於恭王的授意,開出了交易的條件。用他「輔政」,來交換太后的「親理大政」。意會到此,她隨即知道了自己應有的做法。

  「六爺!」她說,「我們姊妹已經商量好了,得另外給你個封號,你看『輔政王』怎麼樣?」

  這一句話直打入恭王心裏,他不能自封「議政王」,所以在名單上仍只是寫著名字,如何啟齒乞取這個恩典,原也煞費躊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機敏,居然完全領悟勝保那個摺子中的深意!欣喜之餘,不能不佩服她的見識和手腕。

  但是,「輔政」的名目,已見於前一天的明發上諭,痕跡太顯,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兩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辭。不過『輔政』二字,臣也不敢當。兩位太后親裁大政,臣不過妄參末議而已。」

  慈安太后老實,還以為他在謙辭,慈禧太后卻把他的每一個字都聽清了,一面「親裁大政」,一面「妄參末議」,交易已經成功,所差的只是一個字的斟酌。既說「妄參末議」,那麼,她說:「就稱『議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頭謝恩。

  「請起來,請起來!」慈安太后一迭連聲地說,同時賜坐賜茶,從容商談改組政府的計劃。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陳大政,那侃侃而談的神情與以前各次見面,出語吞吐隱約,諸多顧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肅順的黨羽,遍佈內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今看來諸事順手,但如處置不善,大局不能穩定,會影響前方的軍事。

  這樣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結論,為求大局穩定,非安撫各方,特別是要爭取漢人和蒙古的助力。軍機處和部院大臣的調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稱是,但心裏明白,恭王這套話是要打個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寶鋆的入軍機,實無私心在內?同樣地,慈安太后也對寶鋆有反感,只因為先帝痛恨此人。於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過的幾個人,問道:「那個倭仁,現在幹甚麼來著?」

  這使得恭王又生驚訝,他不知道這位忠厚老實的太后,怎會知道有倭仁這個人?「倭仁是奉天的戶部侍郎,現在奉派到朝鮮頒詔去了。」恭王答說,「他是蒙古正紅旗,惇王的師傅。」

  「倭仁的學問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說,「把他調到京裏來,看有甚麼合適的差使?」

  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左都御史愛仁調工部,把這個缺給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個怎麼樣的人,隨即說道:「左都御史得要個方正些的人來當才好。」

  「倭仁是道學先生,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是嗎?」

  「是!倭仁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點兒。」

  「那不怕。這年頭兒聰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點兒的好。」

  話說到這裏,倭仁調升為左都御史,可說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誰為難,只是要測驗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說定了的事,自己有沒有力量把它變更?而從這個測驗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

  於是她說:「我看先把倭仁召回來再說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讓步了。

  這一來恭王不必再多說甚麼。話鋒一轉,談到載垣,他所兼領著的宗人府宗令這個職務,自然得要開缺,而且為了約束宗室以及治載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見,遺缺順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頭上。

  由載垣談到肅順,慈禧太后又激動了:「他管了那麼多年的錢,又是戶部的,又是內務府的,自己花,自己報銷,刮得一定不少!六爺,你想,在熱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裏大興土木蓋大花園,這個人還有心肝嗎?不抄這種人的家,抄誰的家?」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經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動。」

  「好!還有熱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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