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七五


  於是慈安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唸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卷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甚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唸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唸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迴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唸道:

  「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這「是誠何心」四字,是痛駁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責,曹毓瑛以其人之道還治,用在此處,非常巧妙。

  恭王唸到這裏,心中痛快,不由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見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頷首,可見得這四個字,下得確有力量,於是越發抖擻精神,朗聲誦唸:

  「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總因朕沖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蒙,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特諭。」

  等宣完諭旨,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甚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諭旨,卻不容易,「無人臣之體」是大不敬,「擅自改寫」諭旨是矯詔,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撓迴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這些人目前僅僅解任,活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倘或不能制肅順的死命,一旦反撲,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慈禧太后一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裏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慈禧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抓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贊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慈禧太后隨即向恭王說道:「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曹毓瑛在不在這兒?馬上寫旨來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進宮,讓文祥寫旨好了。」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樑,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降旨,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譞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慈安太后聽,一面從她手裏接過「御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到恭王手裏。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說是兩宮太后對召見諸臣,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裏正在驚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橐橐,從窗裏望出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裏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煙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那兒?」

  這原是佈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他從手裏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但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有得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煙壺,從手裏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王神情莊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還是穆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裏來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帽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賬!你們敢這個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