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五一


  恭王吩咐酌留四樣清淡些的小碗菜,其餘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窩在內,都轉送給隨員享用,又說:「拿我的片子,去請曹老爺來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著,夜謁恭王。自然不宜於公服拜見,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臥龍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車,步行著悄悄來到恭王行館,從側門進入,逕到上房。

  恭王特別假以詞色,出屋站在階沿上等,曹毓瑛搶步上前,先請了安,還要跪下磕頭,他親自扶住了,挽著手一起進屋,在書齋中談了些路上的情形,蘇祿來請入席。

  「菜不見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蘭地」來!」

  「是洋大人送的酒?」蘇祿怕弄錯了,特為問一句。

  「是啊!看仔細了,要我做了記號在上面的那一瓶。」

  蘇祿把白蘭地取了來,曹毓瑛認不得那是甚麼酒,於是正在主持洋務的恭王,為曹毓瑛解釋,這瓶酒有五十年陳了,還是法國皇帝拿破崙「御駕親征」俄羅斯那年釀造的。又指著「1812」的洋字給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認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體,倒在成化官窯的青花酒鍾裏,曹毓瑛淺淺嘗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為平生所初見。但美酒當前,卻不敢多飲,怕酒意濃了,談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靜周密。

  於是略飲數杯,便即罷手,恭王也不多勸,吃了飯,延入書齋,摒退僕從,密商大計。

  「我竟小看了『西邊』。」恭王感嘆著說,「差一點下不得台。」

  這話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聽政不過十幾天,已頗有能幹的名聲,但居然會讓恭王「差一點下不得台」,這不能不說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對西邊的觀感如何?」恭王又問。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鄭兩王,頗有畏憚之意。」

  恭王搖搖頭:「她的厲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裝不懂,裝傻賣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爺這又是深一層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憶著,一面慢條斯理地說:「西邊很『熱』,要逼我獻議垂簾,我當然不能那麼冒昧。西邊看看沒有辦法,說是要讓我回軍機,這是進一步逼我。厲害得很!」

  「那麼,王爺當時怎麼說呢?」

  「我當然辭謝了。」恭王又說,「我答應兩宮,好好籌劃一條路出來。你有甚麼高見?」

  曹毓瑛握著手,思索久久,說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話來:

  「其實,西邊的主意,也未嘗不可行。」

  「怎麼呢?」恭王愕然。

  「王爺一回去,自然是樞機領袖。軍機制度,由來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贊襄政務的,亦不得不僭竊軍機處的名義。王爺一去,正好收回大權,雖不能凌駕而上之,分庭抗禮,也佔著不可動搖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氣說到這裏,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時無話,便又說道:「至於穆、杜、匡、焦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爺不在軍機的情形,王爺一回軍機,正管著他們,不能不聽王爺的。」

  「倘或不聽呢?」

  「好辦得很!免了他們的軍機。顧命大臣的名義,是先帝所授,一時免不掉,軍機大臣的進退,權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點點頭,似乎意動了,「你的見解很新,也很深。不過……」

  「王爺如果沒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這……」是極難決斷的事,恭王躊躇著說,「我怕弄得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會了,恭王自覺身分貴重,要保持雍容莊嚴的姿態,不肯與慓悍的肅順,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總得回了城再說,咱們現在就談回城以後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謙恭地答應一聲,端起茶碗,卻欲飲不飲,定神沉思,未想別人,先想自己。他在軍機處的資格,已經跟軍機大臣沒有甚麼分別,但究竟不是軍機大臣。焦祐瀛的職位原來應該是他的,由於他的堅辭,焦大麻子才得「飛上枝頭作鳳凰」。當初堅辭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對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會重回軍機,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達成心願,而眼前卻意外地有了回軍機的機會。誠然,贊襄政務與軍機大臣已無分別,顧命八臣結成一體,恭王縱為軍機領袖,不能改變以一敵八這個不利的形勢。但是,恭王決不是所謂「孤掌難鳴」,軍機大臣也好,贊襄政務大臣也好,都必須假手軍機章京,才得推行政務,否則號令不出國門,肅順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幹的司員,來組成兩班軍機章京。這樣,恭王就不必怕他們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軍機章京中的資望、才能和影響力,可以逐漸設法把受顧命的贊襄政務大臣,弄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大權復歸於軍機處這個正軌上。當然,這要經過一番極嚴重的衝突,恭王不願披掛上陣,親臨前敵,那真是件無可奈何之事。

  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氣短心灰,便即說道:「既然重心移到京裏,我想求王爺設法,等這一次換班回京,讓我不必再回熱河來了。」

  「這話是怎麼說?」恭王很詫異地看著他,「你彷彿不願在這兒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認。

  「為甚麼呢?」

  「王爺可以想得到,我是他們的眼中釘,處境極難。」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來,走了兩步,想了一會,拍拍他的肩,帶些歉意地說,「你受了許多窩囊氣,我全明白。看在我的面上,暫且忍耐。」

  這樣的撫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爺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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