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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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太后的話,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答道:「如今官錢票不值錢,銀價飛漲,升斗小民,全是叫苦連天。奴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官錢票不是不值錢嗎?咱們就不用票子,用現錢。那一來,銀價馬上可以回平,銀價回平,物價一定往下掉,物價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難得開口的東太后,不由得讚了一聲:「這話不錯!」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就沙殼子的小錢,也得拿銅來鑄啊!那兒來啊?」 「奴才已經有準備。派人到雲南採辦去了。」 「我怎麼不知道?」西太后的臉色不好看了。 「這是戶部照例的公事。」肅順的語氣也很硬:「不必請旨。」 西太后見駁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氣,就事論事發問:「雲南這麼遠,路上又不平靜,能有多少銅運來?只怕無濟於事!」 「太后說的是。」肅順緊接著這一句相當有禮貌的話,下了轉語:「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京裏不是沒有銅錢,無非有錢的人藏著不肯拿出來!只要新錢一出,他們那『奇貨可居』四個字就談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銅錢就會多了。這是一計,叫做『安排玉餌釣金鰲』!」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著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洩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為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份量足的大錢,稱為『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著!」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像上尊謚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硃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瞭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甚麼,只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著「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著,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啟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裏,他回頭望著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像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著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為出。」為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著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為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為民請命。他認為軍事已操勝算,復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鉅。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佈置,否則流落民間,為盜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為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為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覆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為然。於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甚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像今天這個樣子,他說甚麼,咱們便得依甚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甚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裏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為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迴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迴護肅順,實在也有迴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個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鬥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甚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著力,進言才能動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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