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四二


  陳文勝旱就知道了這件事,但當事的雙方,各有極大的靠山,那一個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聞不問。這時看著躲不過去,心裏也有個計較,太后怎麼說,他怎麼辦,不作主張,便無偏袒,就誰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惡了!」西太后問道:「你說,按規矩該怎麼著?」

  「回太后的話,」陳勝文從容不迫地答道:「懲治太監,原無常法。從前康熙爺、嘉慶爺治得寬,雍正爺、乾隆爺治得就嚴。小安子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監不一樣,奴才請懿旨辦理。」

  「甚麼當差多年?一點兒都不長進!」西太后沉著臉說:「仗著他那點子小聰明,專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氣!雙喜一個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裏,丫頭老媽子服侍,不也是個『格格』嗎?小安子甚麼東西?就敢這麼欺侮她!叫他滾回去!滾得遠遠兒的,別讓我看見了生氣!」

  陳勝文心裏明白,西太后還是衛護著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過錯來說,應該一頓杖責,斥逐出宮,此刻聽西太后的話鋒,不過「叫他滾回去」,那就好定辦法了。

  「奴才請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掃處』當差。」

  這是個苦差使,但算來是最輕的處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來就把他送走。」

  聽說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嚇得臉都白了。但還得給主子碰頭謝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來就走。

  這一個還賴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著還有「覆命」寬免,陳勝文可不耐煩了。

  「快走!」陳勝文踢了他一腳,「『發昏當不了死』!還賴在這兒幹甚麼?」

  「陳大叔!」小安子哭喪著臉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陳勝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誰啊?告訴你,主子的恩典,已經便宜你了!」

  說著,努一努嘴,隨即上來兩名太監,一面一個,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煙波致爽殿,反綁雙手,暫且押在空屋裏,派人看守。然後敬事房辦了公文,詳細敘明小安子所犯過失以及懿旨所示處置辦法,當天下午就移送到內務府慎刑司,一頓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筆帖式」,帶領兩名護軍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報內務府。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然後,問話的一名主事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把這個安德海先押起來!」說完,立即起身離座。

  「慢著,主事老爺!」小安子大聲喊道,「我有話說。」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來,「你有甚麼話?」

  「當然有話。可是不能跟你說!」

  主事大怒,拍案罵道:「混賬東西!你這是甚麼意思?」

  「主事老爺別生氣!」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瘋不癲,不敢拿您老開玩笑。可實在的,我的話不能跟老爺說,說了,您老也辦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內務府的官員都知道,太監的花樣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貴妃」面前的紅人,內務府早就知名。這主事靈機一動,便即揚著臉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辦事的「筆帖式」和奔走侍應的「蘇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卻又搖搖頭:「就讓他們迴避了,我還是不能說。」

  「那麼,你要跟誰說呢?」

  「我要見你們堂官——寶大人。」

  「寶大人」是指寶鋆,留京的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下,那主事知道關係重大了,隨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個地方歇著。等我去回了寶大人再來招呼你。」

  於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間內務府官員值宿的屋裏,雖有茶水招待,其實卻是軟禁。約莫過了有個把時辰,那主事親自來帶領小安子,坐上一輛遮掩得極其嚴密的騾車,由便門出宮而去。

  到了一處大宅門下車,小安子被領到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寶鋆一個人在書房裏坐等,見了面磕了頭,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安德海,說你有話,非要見了我才能說,是甚麼話?快說!」

  「有張字兒,先請寶大人過目。」小安子一面說,一面從貼肉小褂子上,縫在裏面的一個口袋內,取出來一封信,由於汗水的浸潤,那封信既髒且爛,並有臭汗,寶鋆接在手裏,大為皺眉。

  等把信箋抽了出來,寶鋆才看了第一句,頓時肅然改容,站了起來,轉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張信,高捧在手,小聲唸完。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親筆懿旨。原來應是硃筆,國喪期間,改用墨筆書寫,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兩宮皇太后同諭恭親王:著即設法,火速馳來行在,以備籌諮大事。密之!特諭。」

  書法拙劣如蒙童塗鴉,而且「籌」字筆畫不全,「密」字也寫白了,變成「蜜」字,但措詞用語,確是詔旨的口氣。特別是有起首和押腳,鈐用藍印的「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更可確信旨意出自親裁。

  可是,「這是那位太后的手筆呢?」寶鋆重新坐了下來,這樣發問。

  「是兩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親自動手寫的。」小安子一面扣著衣鈕,一面回答。

  「喔!」寶鋆坐了下來,揚一揚手,「你起來說話。」

  「是!」小安子站起來,垂手站在寶鋆身旁,又說,「兩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後,最好能見著六王爺,面遞密旨。倘或不能,交給寶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樣。如今見著了寶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頭我親自轉交六王爺,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寶鋆又說,「我還問你一句話,這道密旨,為甚麼交給你送來?」

  這一問,正好問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寶大人的話,」他揚著臉侃侃而談:「這道密旨,關係重大,兩位太后得派一個親信妥當的人專送,可是要公然派這麼個人回京,肅中堂一定會疑心,誤了大事。為此,西面的太后,才想了這麼一條苦肉計。寶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張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個牙,滿嘴是血。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了甚麼!安德海赤膽忠心保大清,只要辦成了大事,就把條命賠上也值。寶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這傢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輩晤談的語氣了。

  寶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還不能不假以詞色。寶鋆年輕時,也是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褲褲,這時便索性出以佻撻的姿態,站起來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記上你大功一件,等兩宮迴鑾,一名總管太監,跑不掉你的!」

  「全仗寶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可有一樣,」寶鋆立刻又放下臉來說,「不准把你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個字!」

  「我決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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