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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大阿哥剛由張文亮抱了來不多一會,奉旨宣召,張文亮便把他放下地來,半哄半威嚇地說:「皇上叫了,乖乖兒去吧!記著,要學大人的樣子,懂規矩,皇帝說甚麼,應甚麼,千萬別哭,一哭,張文亮倒霉,也許就會關了起來,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兒了。」

  穿著袍褂的大阿哥,聽張文亮說一句,他應一句,但一掀簾子,只見滿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嚇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張文亮正好攔在後面。

  「小爺,小祖宗!」張文亮急得滿頭大汗,「進去!別怕!」

  幸好景壽及時出現,六額駙是熟悉的,大阿哥膽子大了些,讓他牽著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聲:「阿瑪!」

  看見兒子只有六歲,便要承擔一片破爛的江山,皇帝萬感交集,自覺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子孫,此時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嚴酷無情!萬般皆難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懷,無過於此。就這樣一陣急痛攻心,頓時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瑪,阿瑪!」大叫著撲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這對皇帝是極大的安慰,那一隻小小的、溫暖的手,彷彿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體,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來了,而且也不再那樣恐懼於一瞑不視,茫茫無依了。他微笑著伸出枯瘦的手,摸著大阿哥的臉,看著載垣說,「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是!」載垣肅然答道:「大阿哥純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導。李鴻藻一個人不夠的。」皇帝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向大阿哥說:「你也認一認我所託付的八大臣。給他們作一個揖吧!」

  載垣代表顧命八大臣辭謝,皇帝不許。這番推讓,皇帝厭煩了,於是「老五太爺」發言勸阻,顧命八大臣站成一排,與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揖,一面跪下還禮,這樣皇帝算是當面託過孤了。

  在形式以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續。肅順命人抬來几案,備了丹毫,要請皇帝親筆硃諭,以昭慎重。但這時皇帝已經無法寫字,握著筆的手,不住發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廢然擲筆,說一句:「寫來述旨!」

  這「寫來述旨」,應該就是軍機大臣面承旨意後寫呈的「明發上諭」,但時間迫促,沒有工夫按照規定的行款套語來處理,同時這些頭等緊要的文件,最宜簡潔,免得以詞害義,生出不同的解釋。因此,杜翰純粹以為皇帝代筆的立場,簡單扼要地寫了兩道「手諭」,捧交最資深的軍機大臣穆蔭,穆蔭轉交御前大臣肅順,肅順拿起來先極快地看了一遍,深為滿意,隨即把他放在皇帝身邊的几案上,並且親自捧了仙鶴形的金燭台,照映著皇帝看那兩個文件。

  「唸給大家聽聽吧!」

  「是。」肅順放下燭台,把那兩道手諭,交了給穆蔭,然後自己也歸班跪聽。

  穆蔭捧著上諭,面南而立,朗然唸道:「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特諭。」又唸第二道:「皇長子載淳現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那「贊襄一切政務」六個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皇帝認可,不啻出自御口,誰也不敢說話。只是頭腦冷靜些的人,已有戒心,這班親承顧命的「忠臣」,一開始便頗有攬權的跡象了。

  辦了這件大事,勉強撐持著的皇帝,一下子洩了勁,頹然垂首,雙眼似閉,於是老五太爺說了句:「皇上歇著吧!」大家紛紛跪安退出。

  除了顧命八大臣以外,沒有一個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顧命大臣沒有恭王,不是一個好兆頭!只怕朝中從此要多事了。當然,也有些人怕肅順的權越來越重,氣焰也會越來越高,此後更難相處,而有些人只怕為了恭王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說甚麼也不應該被摒於顧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時很冷靜地下了決心,要與肅順鬥一鬥的,卻只有深宮中伴著一盞孤燈的懿貴妃。

  東暖閣中的一切,她隨時都能得到很正確的報告。大阿哥被立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聞,而顧命大臣沒有恭王的名字,雖在意料之中,卻仍不能不使她震動!事情擺明了以後,前因後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對恭王不諒解,同胞手足何至於這樣子猜嫌,擰成這麼個死都解不開的結?這自然是肅順的挑撥離間!

  一想到此,懿貴妃頓覺不寒而慄。都說肅順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發現他還有極其陰狠的一面。這使她很快地想到這幾天的情形,肅順處處抬舉皇后,已明顯地表示出來,他將來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於那位忠厚老實的太后,去抓住年幼無知的皇帝,口銜天憲,予取予求!「哼!」懿貴妃咬著牙冷笑,「肅六,你別作夢!」

  越是心裏惱恨,她越冷靜,心裏的事連小安子面前都不說一句,只看著桌上的逐漸消蝕的短燭,默默在心裏盤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宮裏一天的活動,都是在曙色未臨之前開始的,太監和宮女靜悄悄地各自來去,忙著自己分內的工作。懿貴妃雖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不想再睡,開了房門,叫人打水來漱洗晨妝。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來,接著又垂手請了個安,「主子大喜!」

  「甚麼喜啊?」

  「大阿哥封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貴為國母了!」

  「哼!」懿貴妃報以冷笑。

  一聽見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冷。他不敢多說甚麼,只幫著宮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鏡中懿貴妃黃黃的臉,失血的嘴唇,以及鋪得好好的床,才驚訝地問:「主子一夜未睡?」

  「怎麼啦?」懿貴妃回身看著他問。

  小安子跪下來答道:「主子千萬要保重!大阿哥年紀還小,全得仗著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裏。」

  「咄!」懿貴妃喝道:「你懂得甚麼?少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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