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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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二天他把朱學勤找了來,囑咐他代筆,給勝保寫封信。勝保最近打得很好,連克魯北數縣,即以道賀為名,跟他拉攏一番。 勝保在英法聯軍內犯時,曾奉旨統率入京各路援軍,雖然通州八里橋一役,吃了敗仗,但亦可說「非戰之罪」,其時文祥隨同恭王辦理「撫局」,與勝保幾乎無一天不見,所以要敘舊套交情,不愁無話可說。 信中當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對勝保來說,不獨與恭王有共患難的情分,而且也該感激恭王兵敗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門至親,孝莊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軍隊垮了下來,勝保也負傷敗退,其時皇帝由肅順扈從著,倉皇逃難到了熱河,自顧不暇,那裏還管得到勝保?虧得恭王收拾殘局,敗軍之將才得有安頓整補的機會,由這一層深入體察,勝保對肅順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好感的。反過來說,有此一函,更能令勝保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學勤一面寫,一面在心裏佩服文祥,這一著「先手」棋,看似平淡,實為必占的要點,將來局勢的演變,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見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這平淡無奇的一著棋上。 有了這個瞭解,對這封「應酬信」便越發不敢大意。軍機章京的筆下原都來得,朱學勤讀書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構思之下,把這封信寫得情致深婉,詞藻典麗,自己看了也頗為得意。 於是他穿好袍褂,親自把信送了去給文祥,笑嘻嘻地說: 「只怕詞不達意,乞賜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著他的臉色,拈鬚微笑:「其詞若有憾焉!」他說,「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請過目。」 看不了數行,文祥笑意漸斂,朱學勤不免詫異自問:難道還有未加檢點之處,讓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唸了一遍,卻又不知有甚麼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來把信交還給他,正色說道:「我原以為此信可有可無,讀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鄭重的神態和語氣,朱學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關係重大,我不敢疏忽。還請斟酌,以期盡善。」 「寫作俱佳,盡善盡美。」文祥笑著又說:「勝克齋以儒將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動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讓他見識見識軍機處的手筆。莫以為都像急就章的『廷寄』那樣,只不過把話說明白了就算數。」 朱學勤以謙虛的微笑,然後退了出來,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驛差冒著如火的驕陽,飛遞軍前。 轉眼間過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過,皇帝應該一天好似一天,但事與願違,皇帝似乎已無法處理政務了。從七月初五開始,一連三天,沒有「明發上諭」,初八算有四件,初九開始又斷了。 消息一傳,謠言復熾。整理官錢票還沒有眉目,而「乾益」、「天元」兩家官錢號的掌櫃,不知是畏罪,還是無法繳納那為數甚巨的「三成罰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著前門外「天利」錢號被搶。這是大亂之世的景象,京城裏人心惶惶,有著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第四章 同樣地,在熱河「避暑山莊」,從裏到外,也是為一片疑懼不安的氣氛籠罩著。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雖還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來風露,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風寒,咳嗽大作,幾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潤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氣得皇帝直罵御醫「窩囊廢」。 有句話:「皇上這場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凶!」傳遍了禁苑深宮。據傳這句話是御醫所說,那一位御醫卻不知道,也沒有人敢去打聽,更不敢公然談論,只是背著人交頭接耳地私議著。 於是,又有許多見神見怪,離奇古怪的新聞傳出來了。太監、宮女的膽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說法,何處天花板上有狐狸,何處階沿石下有蛇,無不敬鬼神而遠之,尊之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遇上,免得沖犯了得禍,所以進入不常到的宮殿之先,必須提出「警告」,不是大聲咳嗽,便是高喊一聲:「開殿!」而這幾天,不知怎麼,這個也說撞見了殿神,那個也說某處殿神出現。不過,諸神畢現,並非好事,他們說那些話時,很明白地表現了一種「時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個老太監,還說看見了「嘉慶爺」! 「那一天晚上,該我『坐更』,天兒涼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那老太監在新聞「發源地」的御茶房,告訴他的同事,「忽然之間,覺得有人踢我,睜眼一看,我的媽,把我魂都嚇掉了,你們猜,我遇見的是誰?」 「別猜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麗妃宮裏的一個小太監,把放在地上的一銅銚子熱水,拎了起來,「我們那位主子,還等著我這一銚子水洗臉哪。」 「你急甚麼?說出來嚇你一跳,是嘉慶爺!」 「啊!」大家齊聲驚呼,並有人急急問道:「你怎麼樣呢?」 「我還能怎麼樣呢?慌忙跪倒。嘉慶爺問我:『大阿哥住在那兒?』我說:『大阿哥住在皇后寢宮後面的那一排平房。』嘉慶爺就說:『那我可不便去了。』說完了,朝煙波致爽東暖閣發了一會兒愣,背著手,歎著氣走了。走到院子裏,也不知怎麼一晃,人影皆無。這時我才想起來,呀,嘉慶爺殯天四十年了,怎麼今兒叫我見著了駕呢?莫非是我作夢?別忙,待我自己試一試。我就伸個指頭到嘴裏一咬……」 他的話猶未完,便有人搶著問道:「到底是夢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個食指來,上面咬嚙之痕猶在,證明他當時不是作夢。 「呸!」麗妃宮裏的小太監毫不容情地說,「我看哪,嘉慶爺看你當年當差謹慎,快要傳你回去伺候了。」 這句刻薄話,把人逗笑了。但那只是有限幾個人,絕大多數的太監,相信了這個在避暑山莊待了四十幾年的老太監的話,同時在琢磨著四十一年前暴崩在這裏的「嘉慶爺」,魂靈突然出現的緣故。 這要憑各人的「鬼聰明」去解釋那些「鬼話」。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然出現,而且望著皇帝的住處,搖頭嘆息,這表示將要發生怎樣的不幸?就是不聰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還有件事,是連腦筋不甚糊塗的人,也覺得不祥的。這些日子裏,皇帝每每在不知不覺中講些「斷頭話」,看來會成語讖。 此外,皇帝在最近還特別眷戀皇后,不是把她請到東暖閣來閒談,便是自己掙扎著到皇后那裏來盤桓一個下午。皇后寢宮右側,是一座水榭,曲檻迴廊,後臨廣池,池中種滿了荷花,正值盛開,皇帝每一來,總喜歡在那裏憑欄而坐,觀玩著搖曳生姿的紅白荷花,與皇后談著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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