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摺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摺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剎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奕訢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只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精門到乾清門東面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只要一離了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裏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面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的奕訢,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騎得比誰都好。從那時候起始,奕訢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唸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面自語,一面取支玉管硃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只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甚麼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只聽他老丈人桂良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贊一詞。因為皇后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甚麼有關係的話,只准聽,不准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甚麼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妃,就是沒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裏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御座,對著恭王的奏摺,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嘗嘗!」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御書案前,指著奏摺這樣問她:

  「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說?」「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說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裏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迴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摺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慰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迴鑾後,再行詳細面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裏,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撿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摺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

  「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